《凤鸣朝》
出门时是二人同乘一马,再回乌衣巷,却是谢澜安独坐在马上,身上裹着胤奚的披风。
胤奚在下面老老实实牵马。
家主夜出,满府的人都没歇下。山伯守在门房,少夫人也遣婢女在外院等信儿。一见到人影,岑山连忙挑灯近前。
却见家主下马时腿脚仿佛发软,被胤奚及时搀了一把。
谢澜安就势在他手背一拧,灯笼将女郎的脸映得有点红。
“我无事,大家且去安歇吧。谢澜安声音带着丝哑,打发了众人,目不斜视地回到上房。束梦要为娘子宽衣,被谢澜安拒绝了。
待婢子退下后,她自己解开披风,低头盯着胸前的两团水渍。
半晌:“啧,烦人。
幽篁馆,文良玉才要熄灯就寝,听见院子里有动静,推窗看见胤奚,稀奇道:“你今晚睡这里啊?
“……嗯。胤奚应了声。
寒蛩声声,被撵出主院的人食髓知味地抿了下唇。他摘了刀,到院里的水井打了桶水,回屋去冲冷水澡。
……
十月初二,恩科在国子监的贡院开考。
来自各州的才士俊彦从金陵九衢涌入天街,从高处下望,麻衣如雪。
每一个经过御道望楼的学子,都忍不住抬头。只见望楼复道的靠阑上坐着一人,身着雪襕袍,头戴莲花冠,手持折扇,随手弹棋,意态风流无极。
群生望之,犹神仙中人焉。
谢澜安转头下望,眸若星河。她仿佛已经等了他们很久很久,起身展扇,大袖如飞,对这些有志男女道:“我祝诸位鹏北海,凤朝鸣,振鹭翔鸾,毕凑天阶。
无她,便无今日。纵使谢澜安不是座师,群生亦诚服行礼。
楚清鸢在人群中抬头,只觉那高楼上的女郎天人之姿,恍若熟识。
晨风吹进幽篁馆空荡的房间,临窗的案几边用镇纸压着张桃笺,纸角在风里轻快翻飞。笺上写着一首挥手而成的小诗,遒丽的字体有谢澜安八分笔意。
“秦淮三尺鲤,借风跃昆墟。点额化蛟蟒,故人见不疑。
·
贡院门口,考生排着队向核对官呈出尚书省下发的文解,核实无误后,拿着发下的座次号进贡院,找到自己的考舍。
大考一共三日,考题分为三场。
第一场,试杂学,即作命题诗、赋各一首;
第二场,试帖经;
重中之重的第三场,试策问三道。
考生在这三天两夜不能走出考舍,干粮夹衣皆自备。
圣上对这届考试万分重视,其中又涉及到丞相与御史中丞的仕途之争,所以考场中看管严密。前两日相安无事。
胤
奚从接到考题,便全身心地投入精神,两耳不闻舍外事。第一日,他只答了仅需靠记忆默写的帖经,余下四五个时辰,在旁人都在奋笔疾书之时,他盖着砚盒静坐思索。
到了入夜,也并不点烛奋书,而是闭目休息。
翌晨醒来,胤奚一气呵成作出赋文,仿如成篇在腹,文不加点。
完成后放笔,他的目光落在那三道策问试题上,揉着手腕继续冥思。
到了初四这日卯时,天上忽下起寒雨,雨中夹着霜霰,冷意砭骨。
听到雨声,磨墨的胤奚微微皱眉,想起百里归月的身体。
开考那日,谢澜安亲自送府里的四名考生出门,对百里归月说:“赌约是赌约,你这副身子尽力而为便是,若支撑不住,提前交卷也不妨。我有法子扳倒王翱。
百里归月在考舍中身拥轻暖的鹴鹔裘,断断续续的咳声开始压不住。
她这身透支的气血撑到第三日已属不易,这场雨无异雪上加霜。
然三甲有女,榜上有名,不止是女君的赌约,也是她自己身为百里族人最后的骄傲与执念。
百里归月眼里闪过一丝孤冷的狠毅,以帕掩唇,用带进来的参片吊着精神,坚持写完最后一篇策论。
最后一笔落下,她已是面色如纸,眼前金星乱蹿。
贡院的掾史见雨势不小,怕收卷时淋湿试卷,忙请场中的御林军搭建临时雨棚。
雨棚搭完,便也到了收卷的时辰。
贡院鸣锣,考生们投笔覆砚,将三张试卷撂至一起。有人称心满意,有人长吁短叹,还有老儒拈断霜须,在隔壁学子交卷后的放声大哭中,抢着最后的时间吟出几行急就章填到纸上,可谓众生百态。
而楚堂的考舍就在百里归月邻近,他才出来,眼见前方一道人影要倒,忙过去将人扶住。“没事吧?
百里归月却已栽倒,疲惫无觉地阖上了眼睫。
楚堂低头只见这枯瘦女子唇色白得让人心惊,迟疑了一息,将人拦腰抱起,送上贡院外谢府的马车。
“住在谢府的那女娘子病倒了?
荀尤敬坐镇贡院,在生员散场后过问了一句。
华羽侧立在老师身后,隔着雨帘向外观望,回答道:“体力不支,已由人送回去了。
关于这百里娘子的来历,荀尤敬曾听含灵交代过几句,为了避嫌,他不便再多问。
五日后,糊名眷抄的卷子送到了贡院的公署,由荀尤敬与其余几名监考一同判阅。
这一千多名考生,便有三千多张试卷,抄写花费的功夫可想而知。可谁让谢中丞力求公平呢,礼部书吏与崇文馆生通力合作,待好不容易誊写完成,神色却显得古怪。
荀尤敬是察微见著之人问道:“何事?”
老夫子皱起眉来十分威肃书吏不敢隐瞒忙回说:“并非试卷有异只是……只是下官等经手誊抄的试卷却有两三成的笔迹皆近似一体那便是……谢中丞所擅的楷书。”
荀尤敬松开了眉心他一听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从前含灵正是以“江左书道第一”成名的她的墨宝千金难求可临摹的字帖却在江左书香门户间流传。
许多儿童启蒙识字时都是照着谢澜安的字练的。
考生中不乏比谢澜安年长之人那也只能说是风气使然无关长幼吧。
书吏们之前还在私底下议论“这些读书人怎会甘愿学女人的字呢?”
他们自己说完却也反应过来——谢大人才当女人几年
所以这糊名换字的提议实在太对了。荀尤敬拿起面前一份卷纸想否则单就笔迹一事又会招来许多风波。
他面上平常捋须淡然道:“为官须重这点小事也值得大惊小怪。”
书吏连连称诺。在旁磨墨的华羽看着老师压不住的嘴角失笑摇头。
这桩逸闻传到正主那儿谢澜安没什么反应叮嘱束梦看着厨房做好药膳送到百里的院里。
胤奚看着她喂鱼反坐在院廊栏杆上说:“我的字一定是最像的。”
谢澜安在通了地龙的屋里待不住眼下着麂靴松挽发身披薄氅手托着饵盒看胤奚一眼“字写得好不算真本事。”
胤奚靴子有一下没一下磕着石栏撩眸看她眼神又轻狂又勾人有点明知故问:
“那什么才算真本事?”
谢澜安不说话盯住他弯起的红唇。胤奚顺着她目光向下毫不掩饰地落在氅襟掩映处。
青天白日的。
谢澜安忽然捻起一颗鱼食弹他“廷尉那边如何?”
“噢……”胤奚接饵在手想起那对父子就扫兴挺秀的鼻梁皱了皱揉捏着饵粒把玩“还能如何廷尉不敢对褚豹用刑也决计不敢得罪女郎的意思只管把人扣着。儿子挑衅禁军栽了跟头褚啸崖也要顾及颜面只消他松口不要北府今年的军费欲把人保出去想来也就是出榜前的事。”
谢澜安点点头。
胤奚忽然跳下来揽臂抱住她用下巴蹭她发顶“不说别人了好么女郎怎么不问我闱试考的如何?”
自打出了考院谢澜安就没问过他们几个发挥得怎么样。
她有旷达的资格她成功推动了首届策考意义远比考试结果来得重要。而且有老师审卷她没有顾虑只等着出榜罢了。
再说百里力尽,楚堂谦虚,文良玉不藏话,会主动与她说考得如何如何,谢澜安心中都有数。胤奚么,却是一肚子鬼心眼,开始时故意不提,就是等着她问呢。
谢澜安偏不问。
胤奚的沉稳是对别人的,在谢澜安面前,她一日夸奖他八百次才好呢,抓心挠肝,哪能忍得住。
“等出榜吧。谢澜安拍拍他的脸,敷衍得还不如对那缸鲤鱼上心。
胤奚被拿捏得认命,叹着气担在谢澜安肩头:“若考得好,女郎可得赏我。
·
翘首等待出榜的,不止是乌衣巷。京中客栈家家爆满,操着南腔北调的考生们齐聚在此,都在期待着鱼变辞凡水,一朝谒天门。
楚清鸢才从魏甫宴请的席上回来。
一想起魏甫在席间用仿佛在看奇货的眼神注视他,说他必中三甲云云,楚清鸢便觉恶心。
若不能摆脱王家的挟制,即便高中进士,他也只是党争之下一颗棋子罢了。
为何遇上这些多舛磨难的总是他?楚清鸢心中痛恨,而其他人,譬如那条疯狗,却有那样好的命!
书房的角落里放置着一把先父留下的焦柏古琴,楚清鸢思绪烦乱,不禁走过去掀开琴布,坐下拨动琴弦。
后屋的伧仆听见幽妙琴音,心中惊奇,循声来到书房之外。见郎君沉浸在琴声中,不敢打扰。
直到楚清鸢一曲抚罢,老仆才欣喜地出声:“郎君,您何时学得这般厉害的琴艺了?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楚清鸢茫然看向他,又低下头,瞳孔微张地盯着自己双手。
他根本不大会抚琴。
学琴需要请名家传授,他没有这样的条件。方才他只是放空思绪,信手拨弦,这首曲子便像行云流水,自然娴熟地从他指下诞生了。
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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