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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朝》

第63章

趁谷六几人走神的空当,胤奚袖口一摆,动作娴熟地掷了牌。

摴蒱是一种流行在江左的消遣玩意,五枚牌具的两面分别刻有黑与白两种图案,若掷出五张全黑,便是头彩,称为“卢”;四黑一白,则为次采,名为“雉”,余者则是杂彩,各有说法名目。

谷六见他的架势像模像样,应该是个中高手,心中惊疑,出于赌徒的本能低头去看。

却见桌面上明晃晃掷出了四白一黑。

挫得不能再挫的杂采。

“……”谷六连同四个同伴无言以对。

胤奚面不改色,说:“我输了。”

说罢又伸手,还要再掷。

谷六这下子站起身,“朋友,山有山路水有水路,什么来头划出个道来。我们兄弟玩的一局一千钱,输了,你认吗?”

“认啊。”胤奚挥袖掷蒱,潇洒风流。

那从容不迫的动作,怎么看都是赌惯了的老手。

谷六打量此人的气派,看他衣料讲究,不像市井出身,可要说他身上流露出的那份不正经,又与他姣好的相貌格格不入,倒像和他们是一路人。

剩下的那几个人,聚精会神盯着桌面。他们原以为此人这般镇定,必然深藏不露,肯定是等着先输之后,一把捞回。结果他们一直数了十把——

胤奚连输十把。

谷六神色愈发古怪,胤奚神情毫不羞惭,转头向守在门外的乙生唤了声,取来一张解典铺的兑票,并指推到桌上。

胤奚含笑道:“一万钱,请哥哥们喝杯水酒,还望不要嫌弃。”

几人互相看看,谷六警惕地瞅着这不速之客,“你逗我呢?”

这座简易的酒寮,原是浮玉山部几个小头头的一个聚点,用来传达山上的指令情报,闲的时候顺便喝喝酒赌赌钱。

本地人都知道,这里不对外做买卖,所以很少有人会没头没脑地闯进来。

像这样上赶着来送钱的,就更少了。

胤奚宠辱不惊的样子,眉间露出少许歉色,“主家管得严,不让赌,是以不大会玩。让朋友见笑了。”

他自幼长在羊肠巷,做人再老实本分,耳濡目染着东邻西巷的三教九流,想学几分痞气,还不是手到擒来。

谷六盯着他:“那阁下是来做什么的?”

胤奚抬眼:“初至贵地,想同诸位交个朋友,打听些事,不知谷六哥肯不肯给面子?”

谷六拧眉打量胤奚半晌,又单脚踩着凳子坐下了,皮笑肉不笑道:“咱们这些混子,可不敢同京城来的贵人交朋友。听说皇帝老爷新封了一位女御史,很是不凡呐,哪怕乡野之地也有耳闻——”

胤奚眉梢微挑。

谷六向前倾身:“这位小哥一口一个主家你的主家不会姓谢吧?”

胤奚指腹磨着木牌的边缘低头无声笑了笑。

听这意思对方看起来也不是全无防备。

这便怪了要说女郎打探封氏宗部的主事人是为了找到失踪的清田官员那么他们等在这里揣测出他的身份却丝毫不见惊慌难道掳走朝官的不是浮玉山的人?

否则他们便是主动等着请君入瓮想两头吃吗?

自古天高皇帝远之地沙海养虎豹水深出恶蛟何况女郎欲推行的新政动了多方利益。胤奚审慎道:

“卑不言尊我主家的事我不好多说不过胤某本身不过是挽郎出身白事里寻生计吃碗被人忌讳的饭糊口。若非主君垂怜只怕我今日连各位的鞋面都够不上又谈何‘贵’字?”

谷六一愣挽郎是低贱的勾当寻常人发达之后想掩盖过去还来不及谁会自曝其短?

可听他言语诚恳不拿架子谷六又半信半疑:

“你真是挽郎?唱两句我听听?”

这话多少带着轻挑。胤奚沉稳地回视他:

“唱给死人的六哥敢听吗?”

左右神色一怒谷六若有所思地按住手下人听胤奚又道:“在下知道苦出身过的是什么日子。说起来我还羡慕像贵宗这般靠山吃水无拘无束可不快哉?又何必为人驱使身不由己惹祸上身呢?”

谷六听到这试探言语眼珠轻转

这提议出乎胤奚意料之外。

他想:莫非谷六口中的丧事就是那几名官员……可浮玉山又何必用这种方法挑衅他们?

他站起身不自觉清肃了眉宇:“据我所知送灵皆在清早此刻时辰不合吧?”

谷六也收起玩味之色深恻恻地盯着他:“好死好葬至于横死的也就顾及不了那么多了。”

胤奚心中轻沉忽然有种直觉对方是想带他去看些什么。

“某乐意奉陪。”

·

“权先生的意思是浮玉山封氏常年与吴兴四郡的士族暗中来往所以这官员失踪案多半和浮玉山脱不开干系?”

另一边贺宝姿正与山越帅权达雅打探消息。

权达雅手下掌管着大几百人的浮浪之民这伙人既不上税也无户籍聚在太湖一带的山泊间自由活动。因信服阮厚雄他才答应来见人闻言忙撇清:

“姑娘别套我我只告诉你们关于浮玉山我所知道的

情况别的一概不论。”

他言语谨慎贺宝姿也不强人所难换了个口吻:“权先生是当地豪杰我家大人初来乍到多亏先生慷慨解言。我家大人还想借贵宗的名头用一用不知是否方便?”

权达雅灌了口茶嚼着碗底的茶叶子寻思了一阵笑道:“只要不是让我真的出人出力名头而已随阁下尊主取用。”

他不敢正面和浮玉山硬碰却也知从金陵来的京官不是好惹的主儿。

·

出镇十余里胤奚随谷六来到一处村落。

时近晌午野无炊烟乌鸦成群落在枯枝上望之不祥。

一片荒寂中田埂旁的一间茅屋前突兀飘出一抹刺眼的白胤奚看出那是一座简易的丧棚。

“两口子吃耗子药没的。”

谷六面无表情地朝棚子里那披着蓑麻的小儿努努嘴“就剩下这么个娃娃还不知道过不过得去今年冬天。

“这才是第一家后头还有呢。”

胤奚皱眉问:“为何如此?”

“为何?”谷六睨眼冷笑“皇帝老爷派了钦差来清田明面儿上是给这些土里刨食的人优待可哪个穿绸带玉的士绅老爷愿意割让自家产业就来抢占这些穷苦人的田农户被逼得没有活路可不只能投井喝药了!你是京中来的看见了吗这清田策究竟鼓了谁的腰包?”

胤奚神情沉得更深这和他之前设想的有些不一样。

谷六是浮玉山的人他熟门熟路带他来此说明这个村落也是归浮玉山管辖。若浮玉山当真与三吴世家关系融洽又或说沆瀣一气他们怎么会护不住下头的附属?

除非——是那些在俭田之列的世家用这种抄掠的方式来威摄封氏宗部令其压扣朝廷命官抱团挤走前来清田的钦差。

那么谷六带他来难道是想隐晦地告诉他他们不是自愿与朝廷为敌?

心思万转下胤奚转头看着谷六:“若政策真有误那些被‘山匪’劫走的清田吏死有余辜——可真的是吗?”

这些出身不高、却顶着得罪士族的压力来到吴地的小吏正是女郎为了避免士族暗地弄虚作假欺压百姓才一个个选才提拔委派过来的。

“若是这些官吏还活着”胤奚盯着谷六的神色试探“也许事情尚有转机。”

谷六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又仿佛有些忌惮

胤奚不再多言正冠整衣走到那座丧棚里。

那个跪在灵前低头啜泣的孩子与他失怙时差不多年纪胤奚蹲下身轻声与孩子说了几句取来香烛开始招魂唱挽。

他嗓子一开

,直接让谷六睁大眼睛。

一把婉转低幽的歌喉,惊飞枝头寒鸦,清哀不伤,又极有韵味,这还真是个行家!

胤奚一共沿着村廓走了四家,越看到后来,眼底的漆寒越不见底。

乡里人信奉狐仙儿,开始时乡亲们看见这个身条颀长的俊美郎君,觉得他身上有股仙气儿,都敬畏着不敢靠近。待一曲挽歌终了,亡者的亲属又无一不被这清婉悠长的声音抚慰,拭泪上前行礼拜谢。

停灵过后,乡人们自发凑出了一桌简陋席面,作为答谢。

胤奚看见桌上的酒坛,婉言谢绝:“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他喝酒误事,急着想把所见所闻回去报给女郎,谷六过来,叹了一声:“之前是我眼拙了,朋友别见怪。乡下人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待客的道理还懂得。你忙了半日,不喝杯水酒再走说不过去。

他的口吻比先前和软不少,看来人不管身份高低,都是佩服有真本事的人。

胤奚此来就是为了套关系,闻言不动声色地瞟了眼酒碗,也不再推辞,趁热打铁与谷六干了一碗。

“六哥,什么时候让我见见上头的当家啊?

谷六松口道:“好说,好说。

胤奚心神略定,下肚的农家土酒也开始在胃海灼烧。他酒气上脸,笑得佻达:“那赌账抵了,我的工钱给结一下?

时机正好,放下身段打些无伤大雅的小算盘,更容易拉近彼此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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