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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朝》

第24章

荀府门前的杏子树在夜雨的滋养中沙沙作响,如今枝头结的还是青杏,但至多一个月,便会鲜美可食。

谢澜安下车后,允霜将马车赶去了后巷,胤奚撑开伞,冷白的指根握住油青色的伞柄,罩在女郎头顶。

荀府的记室从角门接应,谢澜安一路穿过熟悉的庭院,披风融进夜色。

胤奚没有那样轻车熟路,紧挨着女郎亦步亦趋,手臂却始终很稳,不让点滴雨水沾她的身。

到了老师房门外,屋里点着灯,门扉却紧闭。

谢澜安便在雨里等。

屋里,随墙而起的博古架上书简琳琅,旁边竖挂着一张无弦琴,琴下则置着一张已经有些年头的织机,脚踏处露出斑驳的木头原色,机杼上头,还垂着半匹织到一半的绡布。

卫淑坐在织机的凳上,灯光映出她鬓间的银丝与眼角几道皱纹,却无苍老气,睨着老头子:“也不知是谁,之前听说自己的得意门生遇刺,担心得一宿睡不着。现在人来了,又让人在外头淋雨。

荀尤敬跽在榻上,嘬那黄皮酒葫芦:“谁担心?谁担心?她一个正三品绣衣内卫,骁骑营持符中领军,能耐没边了!用得着旁人担心?

“哦哟,

“这臭小子——荀尤敬把酒葫芦往矮足案上一顿,溅了几点在手背上,低头嘬进嘴里,改口道,“不对……她,她瞒了老夫这么大的事,不该气吗?春日宴前不来请罪,被世家刁难时不敢来找我,这会攀上太后,纡朱拽紫了,便到老夫门下逞威风来,不能气吗!

卫淑气道:“胡搅蛮缠什么,不就是你最中意的关门弟子从郎君变成女娘了吗,怎么的,荀夫子瞧不起女人?

老妇人作势起身,上来夺他的酒葫芦,“好,那你也莫喝女人温的酒了。就含灵那单薄的身子,你不心疼,我这个做师母的心疼。

荀尤敬听着窗外越发密集的雨声,沉默一阵,招进记室,虎着脸问:“她还在雨里淋着?

华羽是荀尤敬名声未显时收下的学生,后来便一直留在老师府邸,做个记室兼管家,服侍师长。他闻言,犹豫了一下,如实说:

“老师,小师妹她在亭子里避雨呢。

一点也没淋着。

荀尤敬立即看向夫人:“你看她!你看她!

老两口在屋里斗嘴,谢澜安在亭中听雨。恩师便在咫尺之遥,说心里没几分紧张是假的。

她侧了侧脸:“背书来听。

胤奚一愣后,点头开始背。

他的嗓音琅琅清妙,有安神之效,听得出下过功夫,

将那些圣贤书记得一字不差。

他流利地背到一处谢澜安忽然笑了声。

胤奚停住马上意识到自己露了马脚。

是白天时他拿着书打断女郎与那名何郎君说话向她讨教的那一处。

“这不是知道吗?”谢澜安语气轻恻恻的。

胤奚乌溜溜的眼睛望向她。

他的心情还沉浸在被冠了新名上头颊边的浅粉晕迹尚未褪尽只是在夜色下不显神思难免不够用了。

他很诚实:“我是故意的。”

谢澜安儇佻眉梢听着。她倒要听听。

胤奚轻声说:“我见女郎对何郎君十分欣赏纵容……我好羡慕。”

“我纵的、是他吗?”谢澜安难得露出有点头疼且纳罕的表情重音落在“他”字上此刻在她身边说这些怪话的是谁?

此时正房门开一隙华羽打伞提灯走来面上含笑:“小师妹师母叫你进屋去避雨。”

谢澜安收回心神忙和师兄道谢一声看向胤衰奴。

胤奚说:“我在这等女郎。”

她点点头眼中短暂的玩色复归清冷黑缎子披风灵巧地闪入夜色迤逦而去。

胤奚收回视线看了眼雨帘在心中默默温书。

谢澜安进到屋中明光映眼先闻到一股浅浅的酒香。

老师还是馋酒师母还是喜欢织布

这久违的温馨催得她喉底发紧。她看见老师穿着件鸭壳青的长袍背对她坐着露出的背脊瘦削冷硬。

谢澜安的称呼卡在喉咙犹豫的功夫卫淑招手“好孩子快来让师母好生瞧瞧你。”

谢澜安脱履余光留意着老师走到师母跟前跽身正坐。

“老师师母学生不敬将身份大事欺瞒二老多年愧对师长教诲。”

卫淑在灯下细看她的面容。之前听说归听说若非眼下亲见她实也难以想象从前那个有着冰清之姿的隽秀儿郎会是这样一个娇娥。

她轻抚谢澜安的头发心中充满爱怜“快和师母说说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前尘往事多说只怕老师生气不提也罢。”一物降一物最是不假谢澜安在外头的那点闲雅气此刻全还给老师了低眉顺眼地面向师母不忘稍稍侧头“今日含灵夜访是怕老师担心前些日里的刺杀案所以来报个平安。”

她姿态温顺目光镇定:“——那场刺杀是我设的局老师不必忧心。”

荀尤敬的背影蓦地一动。

卫淑吃惊不小替他问了出来:“你设的……这究竟是为何?”

老师面前谢澜安永远是坦诚的学生她

道:“我设局自入险地,一是为挑动太后的情绪,令她决心北伐;二是为取得太后信任,得到骁骑营的指挥权。老师教过,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我不遗余力地依附太后,取得信任,自然是为了——

“除外戚。

天边炸响一声雷,紫电一瞬映亮荀尤敬银白的须眉。

胤奚从小亭的檐遮下抬起头,目光追逐着东方刺破乌云的那道闪电。

·

室内,荀尤敬不再喝酒,神色庄严道:“细说。

谢澜安如得赦令,起身趋行至老师座榻对面,再揖手跽坐。

她望着老师的脸。

荀尤敬是典型的北人面相,骨架疏朗,只是随着年纪上来,眼角的皮褶松垮地耷拉下去,遮住一半瞳仁,便总显得严厉冷峻。

谢澜安时隔经年又见记忆里的老师,只觉得无比亲切,却也无过多情绪外露,侃侃说道:

“今日南朝之积弊,一在门阀世家把持朝政,皇权不振;二为九品官人法任官唯家世是举,选才失人;三为学政不兴,朝野风气重浮华而不务实;四为土地分籍混乱,士族吞田隐户严重,以致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之事屡见不绝。四民无法各司其位,国力自然无法充实。

她抬起头,“在这些内忧之后,才是北胡的外患。所以要解内忧,须行改革,改革则需要‘政出一家’的稳定土壤,那么先平复朝中政出多门的党争,便是当务之急。

事以密成,这些话她对二叔都没有说过,但在老师面前,她没有避忌。

荀尤敬沉沉看着她,她说的这些门道,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

当年他联合清流儒师上书,力请太后归政于皇帝,便是看出国舅公暗囤兵马,户部贪腐严重,恐有一日庾氏终要凌于陈氏之上。

——以庾代陈,那对大玄来说就是一场改朝换代的浩劫。

可那一次他输了,清流被太后一党强硬地打压下去,他也沦为一个清闲的国子祭酒,再未能回到朝堂。

这些凶险的暗流,从前他碍于谢氏不涉党争的家训,都不曾与谢澜安细说。即使他心里一直认为,只有这个灵颖慧秀,最令他骄傲的学生,最适合继承他衣钵。

但当时少年还年少,老头子也并非不解春风,他每每看着含灵神气清韶,灼然玉举的风姿,便不由觉得,若他两袖间有流云清风常伴,也是很美好的一生了。

可这孩子隐忍得真狠哪,他没想过,风光之下会藏着渊深晦影。

他也没想到从前只作风月文赋的谢玉树,说得出这样一番见解。

“太后内用母家,外用司马,势力庞然,你能怎么动?荀尤敬面无表情地问。

“含灵近身出

入内省,掌兵司事,便有机会乘隙而为。谢澜安颔首,露出一截藕白的颈,目光含锋,“我在等,一个契机。

荀尤敬:“什么契机?

谢澜安微顿,那张弦搭箭的眸色又松泛下去,含糊地唔一声:“还在等。

荀尤敬从小把她调理出来,哪里看不出这是有主意了却不说,暗自运了运气,没有追问,只道:

“那么你力主北伐,表面上是顺从太后之意,实则是为了将大司马调离太后身边,以免对付外戚时,太后召他来助力?

老师果然是老师,一语中的。谢澜安张了张嘴,荀尤敬不知不觉间改为正对着谢澜安而坐的姿态,倾身低喝:

“太险了!

谢澜安眼神微动。

“军战大事不是儿戏,内忧外患,怎么能同时出现,为求安稳,应当先革内弊,再动刀兵!

荀尤敬沉声道:“你固然将大司马的势力调远,但前线是真实地在与北朝硬碰硬打仗!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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