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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朝》

第17章

秦淮水的南岸建有瓦官寺,西边则是大市,往常这个时辰,正是伽蓝敲钟,商船卸货的时候。今儿个和尚也不念经了,商铺也不做生意了,都聚在朱雀桥边看热闹。

“最近什么风水,才出了位谢娘子,又来了个贺将军,这些女人们怎么就喜欢扎堆扮男人玩?”

“玩?你没听到她有军职在身吗,这是欺君砍头的罪!”

贺宝姿神色刚毅,双肩担着薄铁虎兽肩吞,披下的发丝散落其上,在围观中岿然不动。

忽见僧俗士女自动分道,留出当中一条过路,原是谢澜安已至。

贺宝姿手中刀未归鞘,玄白允霜见了,本能地护在主子身前。谢澜安眯了眯眼,只见这名武服女郎身高过人,雄肩窄腰,露在外面的手腕与脸颈皆是小麦肤色,一双眼睛如同点漆,分外明厉。

谢澜安抬手令二卫退后,“你便是贺校尉?”

贺宝姿亦在打量她。

剑脊般的长眉,星水般的秋瞳,男人的嗓音,一笑不激不扬,天然无方。贺宝姿点头道:“你便是谢娘子。”

“是我。”谢澜安目光明亮,“不意金陵之中尚有此人,足下好英气。听说你要与我比比,怎么比法呢?若是武比,我不如你,若是文比,不是我针对足下,江左平辈以内谁站在我面前也不中用啊。所以怎么比呢?”

贺宝姿犹豫一下,谢澜安眸光在她脸上流盼,声音和和气气:“你若想一鸣惊人,该在昨日现身。昨日是敝人生辰,备受瞩目,无论出名还是造势,都是最好的时机。但你厚道,不想破坏我的好日子。且你既已在校事府任事五年,都相安无事,何必在今日自曝身份,自讨苦吃?我想想。”

谢澜安折扇一下下轻扣手心,阳光下,鬓边的细绒熠熠生辉。少顷,她哦了声:

“端午之后,便是吏部迁升考核的日子吧,校事府……我不大熟,仿佛还有个副指挥使的位置空缺吧。

“校尉距这个位置一步之遥,校事府却不止你一名校尉,同职之间倾轧,彼此查些阴私,捅些刀子,都是老生常谈了。查来查去,查到你的身世上头,你有暴露之险,只好兵行险招。”

贺宝姿听得悲凉,长叹一声。

“谢娘子不在朝中,尽知朝中事。不错!女子入仕有违国法,查出来便是满门抄斩的罪过……我实走投无路,想到与谢娘子经历相似,便来一试。”

她坦荡地注视谢澜安,咣当扔掉佩刀,抱拳低首:“娘子快人快语,我也不瞒你说,我何曾妄想胜得过‘谢家玉树’,只愿以微薄之力,助娘子再扬芳声,好投娘子麾下,为全家求一线生机。”

这高挑爽

利的女郎说着眼眶已红,屈膝便拜。

谢澜安回扇去扶,一搭手便觉对方力沉,想是有真功夫在身,忙低低道:“快起,我可禁不住你!

贺宝姿起身,谢澜安余光散淡四望,扫过那些伸长脖颈瞧热闹的人,“多少闲人等着咱们互撕脸皮,看女子的笑话呢,何必成全他们?玄白。

玄白应命疏散围观之人,贺宝姿见她为人如此疏朗,宛如拨云见青天,颤声道:“娘子愿意帮我?

“物伤其类,帮人帮己罢了。

谢澜安问,“你方才说替兄顶职,可是有家里人逼你?

贺宝姿摇头,“怎会?我自小好动爱武,家中请了教头教兄长习武,我也不甘落后。五年前兄长病逝……

她目光黯淡,“家族这一支便只剩了我一个小辈,若无事业,家产便要被几个从伯叔接管去,我当然不能坐视,那时年少气盛,是我主动提出来冒名顶替。

“自己情愿,谢澜安目光渺远,轻道,“那便很好啊。

此时,碧空白云间陡起一声鹰唳,一只水墨相间的海东青俊疾飞来,到朱雀桥上空时向下急坠。

玄白抬头看着眼熟,还愣了一下,见它扑扇着长翅往主子身上扑,心道不好,忙嘬唇打个响哨。

谢澜安已呼哨一声,抬高手臂。她未戴架鹰的膊套,那只海东青落下时乖觉地收起爪尖,神气盎然地立在谢澜安小臂上抖搂翅毛。

“郗少主也太乱来了!玄白吓出一身白毛汗。

谢澜安从海东青足爪的信筒上拆下一张纸笺。

她与郗符未分道扬镳时,两人闲来也鼓捣过一些玩意儿,这只信隼也不算郗符养的,也不算她养的,只是训成识得两人气味,作为朋友之间的玩笑之物。今日突至,必有缘故。

她展开纸,只见上书:“廷尉已前往朱雀,拘贺。正是郗符笔迹。

旁边又有一行蝇头小字:“不是助你,所欠生辰礼补上,你我两清。

旁边又有几个墨团,是写至一半又被抹去的。谢澜安见信半点不急,反而举笺迎着日光,非要看个究竟,勉强辨认出五个字是:

“他文乐山能——

谢澜安哈哈大笑,团了纸团,放了飞隼,转头对贺宝姿说:“校尉信我,你先去谢府暂避风头。我这就入宫求见太后,先将你身上的欺君之罪销了。

这便是贺宝姿女扮男装和谢澜安女扮男装的不同之处。

谢澜安之事影响甚广,但她至少不是官,律法便管束不着她,反观贺宝姿东窗事发,便很可能赔上性命。

天大的祸事在谢澜安嘴里,却也不过尔尔。贺宝姿眉开目霁,重声道:“大恩不言谢,娘子救我全

家,我以性命为报!

谢澜安再令肖浪带上骁骑兵,去往贺府,严防事情解决前官署去寻衅。

将分道时,她看看贺宝姿的头发,抽出自己头上的长玉簪,冲她拢拢手。

贺宝姿微怔,迟疑一下,就着她的手低头。

谢澜安指尖灵活地收拢女子一头乌发,帮她挽成个髻。

有时候万句剖心言语,不如一个暖心举动。足有五年未敢与生人接近的贺宝姿眼皮子轻颤,终于在此刻,放松了肩上的千钧重负。

原来不止有她一个与世俗扞格不入的女子,走在这条路上。

谢澜安挽得,抬目欣赏了几眼,满意地点头。随即乘车入宫。

“昨日主子过生辰,也未见笑得如此开怀……留下的玄白望着车舆远去,摸摸鼻梁,莫名跟着开心。

转眼看见贺宝姿,他真乐了。

贺宝姿若有所感,拾起地上长刀作镜,一眼望去,满心激荡的情怀都……沉默了。

她头顶的那团黑鬏鬏,说士冠不像士冠,说女髻不是女髻,扎实实地扭成一团,倒是不怕钉钉子找不到锥子了。

谢娘子真是事事别具一格,深不可测啊。贺宝姿横刀如是想。

·

在谢澜安入宫以前,一大清早,庾洛神已进宫告过一回状了。

当时庾太后方盥漱毕,听侄女忿忿不平地说了半晌,扶着溱洧手背看她一眼,慢声问:“哀家让你主持宴会,你便是这样用心的?

庾洛神声音一滞,赶上前搀扶姑母,眼里见了泪光,“侄女不敢邀功,但侄女操办筵席的规格,酒水馔肴,丝弦歌舞,并未亏待那谢澜安。只是一时兴致,想给宾客们助助兴罢了,没想到谢娘子非但不领情,还抢侄女的人,打侄女的脸面!侄女失了体面不打紧,可侄女背后是姑母,她可有将姑母放在眼里啊?

庾太后神色莫明,“你待如何?

庾洛神足足恨了一宿。那个让她一想起心就痒的漂亮尤物,倔了这么久,还不肯让她上手,却敢胆大包天跟别人走!

她早在进宫路上就想好了,此时轻声细气道:“侄女受些委屈无妨,只是经此一事,不放心谢澜安的居心,有意替姑母试一试她。前几年,侄女便想要北城远郊拨云堡的那块地,建个汤泉别业,听说那堡中有座天然温泉眼,沐之可袪病清秽,想建成后孝敬姑母,受用受用。谁知那地主人脾性执拗,我出重金竟拿不下来。

庾洛神眼梢留意着姑母的脸色,“正巧近日兄长送了一批昆仑奴给我,还缺个角抵操练的地方——何不让谢澜安去拿下这块地?她办成了,才证明对姑母言听计从。

太后皱眉,“你可知,御史台近来颇

有对外戚侵占民田的弹劾?”

庾洛神忙道:“那些酸腐之人的酸话何曾断过,姑母是女中英豪,主掌社稷!岂可受儒生口舌掣肘?姑母莫忘了,那谢澜安之前可是荀祭酒的学生,您要用她推进北伐大事,怎样考察也不过分啊。”

“住口!”

庾太后却突然沉下脸,“洛神,哀家教与你听,儒士迂酸不假,却胜只知清谈的名士不知几何,若无儒士,谈何治国?哀家视谢含灵,不同于你对待你后院那些燕燕莺莺。‘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相报’,你不解事,这句话却总该听过!”

“姑母……”

庾洛神花容失色,不知姑母为何突然发这么大火。

这还是第一次,她的撒娇求告没了用武之地。

溱洧姑姑察观太后的脸色,对庾洛神温声劝说:“二小姐,您先回去吧。”

庾洛神知道轻重,不敢当真惹怒了姑母,含着委屈地告退。

她走后,太后长长叹息一声。

她不气昨夜庾洛神在夜宴上耍心机,而是气她的气度小得不似庾家人。

争锋输筹,就要认。谢含灵都知道拿肖浪做死活棋,自家亲侄女却如此肤浅,喜怒哀乐全在脸上。

“溱洧,你道那谢氏女,究竟有无将哀家放在眼里啊?”

溱洧低头回答:“尖牙利爪,听话则用,不听话,则折。”

·

谢澜安来到长信宫时,这场风波已经过去。

今日不是大朝会,太后卸去了镂金义甲,在书案后临大字。谢澜安见礼后,主臣二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及芳辰宴上的小插曲。

谢澜安向太后回禀了贺宝姿之事,太后也感惊异。

她停笔看了看纸上的字,眼角笑纹深沉:“今年的年份好,百谷无雨不生,谁说阴盛阳衰便一定是坏事?”

谢澜安分神想着别的事,随口应对:“雷之发声,万物同应,是以有雷同一说。全赖太后娘娘金声玉振,才有下头人不平则鸣。”

她是个会说话的,把太后为庾洛神生的那点气全哄熨帖了。太后道:“无独有偶,这贺氏女能在校事府潜藏五年,升至校尉,可见是个人才,为兄继志,其情亦可悯。只是这身份,再在官衙不合适了,便免去官职,且先跟着你吧。”

“太后胸怀宽广,慈悲容才,臣女敬服。”

“娘娘,”这时溱洧姑姑入内,低眉敛息地说,“陛下方听谢娘子入宫,打发了人来,召娘子去紫宸殿,说是想请教些学问。”

先帝在世时,确实曾有意让聪颖早慧的谢澜安入宫,做太子侍讲。

当时谢澜安的祖父以谢家有祖训为由辞绝,保护了她,没有令她过早涉入皇室之中。

否则谢澜安便会是有朝以来最年轻的少师。

太后不语深邃的目光投向谢澜安。

谢澜安面不改色:“陛下召令臣女惶恐原不敢辞只恐臣女裙钗之身于后帏之内面君不合礼制。”

太后一笑对溱洧道:“谢娘子昨日生辰饮多了酒今晨是撑着醉体来向哀家拜谢的。就派宫中的那架云母辇送娘子回府吧皇帝便会明白了。”

谢澜安道谢这逾制的车辇太后赐得起她便坐得住。

告退时她见太后摊在案上的雪宣上是走笔精神的“绣衣”二字向太后讨了这副字。

庾太后笑着注视她:“这两个字有些烫手。”

谢澜安道:“臣女接得住。”

紫宸宫陈勍坐等许久。

等来内监回报谢娘子已乘太后宫辇出宫他白净隽气的脸上没有表情。

郗歆作为陪伴少帝长大的伴读心中不忍

少帝只似笑不笑地说了两句话。

“良禽择木忠臣择主。”

·

谢澜安回到府中贺宝姿被岑山引至正厅正坐立难安地等着。

谢澜安步伐飒沓见她便说:“没事了太后保你免官不治罪。你若愿意暂且跟着我做事不然回家安生休养一段时日也好。”

五年的提心吊胆一朝落地贺宝姿几乎喜极而泣:“虽是太后娘娘开恩我知道若无娘子求情必无贺宝姿生路。宝姿愿追随娘子为娘子鞍前马后。”

谢澜安弹指一笑迎日的瞳孔隐隐发亮“鞍前马后不用但确实用得着你。宝姿有无兴趣为我训练一批武婢?”

武婢?贺宝姿一怔素来以冷面示人的她露出一点生涩的笑意“娘子想学孙夫人帐前武婢百余人。”

“不止守门户。”谢澜安声色铿锵。

我谢府训练的兵卫无论男女皆要上马能战。

经历过身边无人可用的绝境她方知手中有兵才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虎可以无翼鱼却断不能失水。

至于是不是僭越门阀之内家家藏私人人皆争之世她抱守仁义道德退一步才是输。

“别急再过半个月吧”谢澜安道“不敢说让宝姿你官复原职至少不会比原先更低。”

听她一口一个宝姿唤得亲热贺宝姿高大的身不由挪近一步问:“半个月?”

谢澜安一笑校事府要升迁考核京畿六大禁卫营便不考核擢任了吗?

骁骑营没有中领军将军从前只有左护军肖浪与右护军雷挺分

庭抗礼。军中的老例,无领军将军则以左为尊,可肖浪派给了她,便无缘此次晋升,可他愿意眼睁睁看着右护军捡漏,骑在他头顶上吗?

十五日,尽够了。

不过这一算,谢澜安也发觉,如今她手底的人手真是不太够。肖浪领兵去了贺府,允霜手里的人守在羊肠巷,余下近期升为部曲的一批武士,还不成气候……

思及此处,她让贺宝姿回家与家人交代一声,好让家中放心,再回谢府待命,自己则去找舅父借几个人。

岑山一直等着向娘子回禀事情,见娘子说完正事,又匆匆往内院去了,便又退回廊角。

贺宝姿久久凝视着谢娘子的背影。

“真是动如风火,难知如阴啊。

她爱惜地摸摸头顶的别致发髻,贺宝姿,以后便又是女儿家了。

不远处的美人阑柱后,听说府里新来了一位姐姐,好奇来看的谢五娘,满脸纠结地盯着那只四不像发髻,难堪地捂住脸。

阿姊又骗人,她根本就没有好好练习!

·

阮厚雄听说谢澜安问他借几名军伍出身的将领,帮她训练精锐之士,没有半点含糊,一口答应。

现任的吴郡督军司马是他从前部将,几个人而已,举手之劳。

“不过莫说舅舅没提醒你,那些大老粗可狠啊,练兵都是往死里练,为的是够格上阵。你只想玩玩,我看玄白那俩小子带人小打小闹的,也够看了。

谢澜安一听便知自己拜对了山头,当即把脸昂起,“谁要小打小闹,就是动真格的!

·

谢澜安从阮厚雄那里回屋,换衣净了手,喝盏香茶饮子,岑山方寻见个空儿回事。

“娘子,那位胤郎君的身世,仆已遣人打听着了。

谢澜安指尖被薄瓷茶盏的杯沿烫了一下。

她总算想起从宫里回来后,心头上像缺了一点的事是什么。

那个总爱低着头,下颔线却紧致雪白的小郎君,这会儿应该踏踏实实到家了吧。

谢澜安心不在焉啜着茶,“嗯。

岑山脸色却显得古怪,他做谢府长史这么些年,还是头回听说世家里头有这么跌价的事,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位胤郎君,祖辈住在羊肠巷,提起挽郎胤氏,在西城也算出名的。富贵人家生前死后皆讲究体面,帝王家办丧事,尚选容貌清秀的世家子弟做挽郎,娘子只看胤郎君生的那个模样,据说他自打十三岁练成嗓子,便只接达官贵户的丧席了。非如此,也不会与庾二小姐有交集,被她盯上。

谢澜安的眸子被茶气朦上一层雾,冷却成点点霜色,“什么时候的事?

岑山说:“大约三年前吧……胤郎

君被掳进何府,但不知怎的第二日就被打了出来,自此,他便断了唱挽维持的生计,城中没有殷实门户再来找他。贫人家办事用不着挽郎,便是请了,也给不上几文钱。

“这胤郎君不得已,又没别的营生,硬是自学了认字写字,去寺庙抄经糊口。但没过多久,金陵上下的寺院都接到一条命令,不许给这个小挽郎布施……

“胤郎君后来又去山中砍过柴,集束到草市上卖,结果夜里家中突然起了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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