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与未尽雨》
闻染紧紧握着手机。
她不知如果许汐言此时答一声“不想”,她还有没有勇气把这话题继续下去。
脚边的伞,就像柏惠珍所说,便利店里买来的,就算比地铁口卖的稍贵些、质量稍好些,也没到需要刻意去还的程度。
就像许汐言之前来喝茶,目光落于撑在阳台上的这把伞,也没让闻染还。
如果许汐言说“不想”,她的勇气悉数耗尽,估计会直接挂断电话。
那么她和许汐言的联系,她此生之间和许汐言的联系,就到此为止了。
电话那端沉默着。
闻染指腹贴着手机轮廓,反反复复的摩。
直到许汐言说:“一周后,我来找你。”
电话就断了。
******
第二天一早,陶曼思睁眼,发现自己躺在老友的一张窄窄单人床上。
她没什么宿醉的经验,猛一下起身,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袭来,她不得不坐定,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稳了会儿,才下床往客厅走,看到闻染正收沙发上的枕头被子。其实沙发那样的窄而小,是不怎么能睡人的。
听见陶曼思动静,闻染直起腰来:“醒啦?本来正要去叫你,怕你今天上班迟到。”
陶曼思十二万分的抱歉:“你昨晚睡的沙发?”
闻染笑笑:“沙发挺好的。”
反正她也不怎么能睡着。
陶曼思揉着太阳穴:“我都没想到自己会喝多。我有没有吐啊?你扶我回来的时候,我有没有打你?”
闻染笑出了声。
“电视剧里都是这样演的嘛。”
“没有啦。我去给你冲杯蜂蜜水,你带去单位喝。”
陶曼思跟着闻染走到厨房门口:“染染,我真的没给你添麻烦吧?”
闻染垂着眼睫。
没有添麻烦。只是……触动了她很多的心事。
她抬眸,转身冲陶曼思笑笑,把保温杯递过去:“昨晚开心么?”
陶曼思:“什么?”
“虽然喝多了头痛,但你开心么?”
“现阶段来说,是开心的……”
“那就行了。”闻染道:“就算之后不开心了,我的膝盖也可以借你。”
就像那晚她把脸埋进陶曼思膝头一样。
陶曼思笑道:“染染。”
“嗯?”
“我俩上班好像都要迟到了。”
“啊惨了。”
两人各自收拾了匆匆出门。
下班后,闻染心里冒出个想法,她想去一趟高中学校。
查了查日程,照学校以前的习惯,正是把教室借用作中考考场的时候,而中考是下周一开始,所以这个周末,布置好考场的校园,应该一个人都没有。
奈何天又突然下起雨来。
一场春末的雨足足下了两天,周日下午,才堪堪露了点阳光。闻染只觉得洗过的床单被套都要生霉,奈何她这出租屋太小,又没有摊开来晾晒的条件,便把冬天的暖风机翻出来,放在下面烘烤着。
心神不宁的,没有做饭的心情,煮了碗桂林米粉当晚餐。
收拾了厨房,出门,扫了辆共享单车。从帆布包里找出纸巾,把座椅上的水迹擦干了,才能跨坐上去。
其实从她的出租屋骑到高中学校,距离不近的。
上次一路追着许汐言背影,没觉得时间漫长。
这次自己骑了许久,遥望着天边一轮月,被斑马线对侧的交通标志灯染出红绿不一的调子,只觉得这一路,总也骑不到头。
骑到高中后门,把共享单车锁在路边,闻染微微有点喘。
背着帆布包,走到墙边,仰起后颈眺望。
在这所高中念过书的人,应该都对这面墙有不浅的记忆吧。且不说每每逃课都要从这里翻出,就算不逃课的乖孩子们,也因着这面墙硕大而由磨平了表面的巨石铺成,成了天然的“留言板”。
有人拿着水性笔,有人拿着小石块,在墙角写下一行行字:
【战吗战啊以最卑微的梦!】
【王磊是傻x。】
很快又被新的字迹覆盖。闻染毕业时也想过,要不要趁所有人不注意,拿着笔过来悄悄写下「许汐言」的名字。
终究还是没有。
秘密只有留在自己心里,才是真正安全的。
这会儿路灯远远的洒过来,浅灰色的墙面雨痕未干,潮润着,好似变成了泛着月光的、立起来的海。闻染仰着后颈望着上方墙侧露出的茂密红花檵木,觉得以自己的运动神经,好像没有爬上去的能力,更何况今天墙面尤其打滑。
可她说不上为什么,没走。
不到一周后要见许汐言,她真有把十年来的暗恋真相揭开的勇气么。
十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十次四季更迭。意味着十次的绿叶新生又泛黄碎落,层层叠叠铺在心口的井盖上,再覆上阳光
雨露、莺啼月明直到最底部的那几层都腐烂发酵井盖下所藏的心思变成了永远不见天日的秘密。
闻染有些想摸支烟出来抽。
可心里乱七八糟想着这些一时没动出于惯性的仰着头。
直到墙面路灯与灌木的暗影间现出一个人影来。
闻染心里一惊下意识后退小半步。
她以为是保安。
可她的神经好似比她的视觉更快反应过来那人是谁一颗心已经扑扑跳了起来。
是许汐言。
穿一件黑衬衫露出张雪白的蔷薇面。明明是天生妩媚的长相可也不难领悟为何世间众人都说许汐言性情冷淡。
那风情上挑的眉眼配上过浓而总是垂坠的睫显得眼神总是漫不经心好像天然的距人于千里之外。
她就站在那里应该也没想到闻染恰巧今晚会过来但她也没露出什么意外神色。
微抿着唇就那样站着垂眸望着闻染。
闻染想转身就走
“你能把我拉上去么?”
又是良久的沉默。
终于站在熹微灯光中的许汐言对着墙下暗影中的闻染探出了一只手。
******
闻染运动神经真的不好。
就算有上次许汐言拉她上来的经验第二次也并没变得熟练多少从墙头跃下来的时候跌跌撞撞。不过因着两人现在的微妙关系她很注意的没有往许汐言怀里撞。
以至于触地的时候脚腕微微扭到。
许汐言扶了她一把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没事吧?”
“没事。”闻染站定了问:“你是已经逛完学校了吗?要走了吗?”
许汐言瞥她一眼。
她问:“要不要再去琴房那边走走?”
许汐言仍是没说话她穿黑衬衫配牛仔裤华贵与落拓在她身上无缝拼接转身往琴房方向走去。
闻染跟上。
两人隔着段距离走着一路无话只有刚下过雨的水泥路面上积出一洼洼浅浅的水坑反射着月色。
即将充作考场的教室她们不去打扰只去向无人的琴房。
闻染还记得许汐言上次打开的是哪一间学着许汐言的样子试着拉了拉窗。
果然开了。
许汐言方才应该进去过了吧打开窗并没有那种封闭数日的气息。不过
许汐言这人很礼貌走的时候会锁好门窗台上的鞋印也会清理干净。
这会儿闻染得重新翻进去。
她目测了下窗台的高度。
许汐言本来隔得远远的站在走廊下这会儿说了句:“让一让。”
闻染转身瞧她她全程不看闻染的走上前来隔着闻染的衬衫袖子握了下闻染的胳膊指腹的热度透过薄薄一层料子传过来。
那不过一瞬间的事她拉开了闻染很快撤手自己轻盈的跃进窗台去。
只有浓密的长卷发滑过人眼前拖着月色的尾巴带起一阵香。
她走到门口打开门也没招呼闻染
她方才就在这坐了会儿没弹琴。
这会儿听到闻染很轻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进了琴房微微的凳脚摩擦声应该是闻染坐到了靠墙的那张凳子上。
闻染望着许汐言的背影许汐言揭开了琴盖。
灯光混着月光从窗口洒进来空气里是未消的雨气氤氲成薄薄一层淡牛奶色的雾像无人触及的河面上酝酿经年的雾。
许汐言背对着闻染长发垂落。
坐了良久抬手落下第一个音。
她不过探出一只手指渐渐慢慢的在黑白琴键上游走一个个音节蹦出来一点不连贯的。
闻染听了会儿才听出她是在弹《月光奏鸣曲》。
钢琴大概对许汐言就是有着天然的吸引力吧这么零碎的摁了几个音符后许汐言正式抬起双臂来。
她的粉丝一定对这个姿势分外熟悉吧。
无数次她就是以这样的姿势开场祭出一段段人间几不可闻的旋律。
这会儿她肩肘起伏手指落下的动作却很轻。
闻染耳尖发烫因为她听出许汐言是在以她俩高三时的方式弹这首《月光奏鸣曲》。
那时闻染听出琴房的钢琴有一个键不准许汐言信了她便避开那个琴键去弹。
那让许汐言弹奏的节奏略有改变旋律比平时温柔不少。
这会儿许汐言便是避开了相同的琴键以同样的方式弹着。
闻染的心脏几近发痛。她们方才一路走到琴房来很难避开地面所有的水坑两人今天恰巧都穿匡威和牛仔裤踩进去一点点雨痕溅起来裹上人脚踝现在还未干透。
听着许汐言的《月光奏鸣曲》如雾般氤氲脚踝的潮气一路往人心脏漫延。
闻染几乎无法排遣这种感觉从帆布包里摸了支烟出来。
又想起是在琴房没点就那样夹在指间。
许汐言的旋律越来越慢像越来越淡的雾。闻染站起来走到她身后站定。
她脚步很轻
闻染俯身一只手臂圈住许汐言的肩。
倚在许汐言肩头柔顺的长发垂在她颈侧。
到这时旋律彻底停了。许汐言的双手虚搭在钢琴上低声问:“你做什么?”
闻染不答另一只夹烟的手臂也圈过来形成一个合抱拥住许汐言的双肩。
许汐言在她怀抱里能闻到年轻女人身上很清淡的香气。清淡而干净洗发水是许汐言也用过的那瓶很淡的莲花味。
许汐言问:“闻染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约一周后再见么?”
“因为我很难压住自己的脾气。当晚你给我打电话有一瞬间我很想叫陈曦掉头回去我想当面去问你让你喜欢了很多年的让你只愿意跟我当两年合约情人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可我想了想还是跟你约了一周后。因为我很怕当时掉头回去的话我会控制不住的对你说出什么难听的话。”
许汐言说着很低的笑了声:“原来你这样的人也真的会去为另一个人发疯只不过那个人不是我。”
“你跟窦姐说我这样的人也许不会真正难过对么?”
“那晚陈曦很小心的问我言言姐你是不是难过了?我笑了笑跟她说我也不知道。”
许汐言说这话时也笑着:“你都把我说迷惘了闻染。你来告诉我如果那晚那样的感觉都不叫难过的话什么才叫呢?”
闻染就那样从身后拥着许汐言的肩许久都没说话。
她指间始终夹着没点燃的那支万宝路很淡的烟草味飘上来。
不知抱了多久她轻声问:“许汐言。”
“你能跟我去个地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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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汐言跟着闻染走出琴房。
闻染的动作素来慢就像她调律总有套她自己的节奏。这会儿许汐言隔着段距离站在廊下看着她慢慢的锁门慢慢的掏出纸巾来清理干净窗台上的鞋印。
才轻声唤许汐言:“走吧。”
两人走了一段许汐言意识到闻染是带她去琴房
附近那座校史馆。
许汐言对这座三层小楼有印象。每每路过琴房,会远远望见它,矗立在一片淡橘色的夕阳中,和闻染一样很安静。
这会儿闻染叫她:“在楼下等我。”
一个人往楼里走去。
校史陈列室都是锁上的,但小楼倒是可以拾级而上。很快,闻染出现在三楼的栏角边,往下眺望着许汐言。
是钢筋水泥的楼体,但栏角暗沉红木,仿古制式,又在岁月中逐渐剥脱了漆色,变成真正老旧的斑驳。
老物件才是安静的。可独自沐浴在月色下站在栏角边的女人,她还那样年轻,为什么也那般安静。
许汐言仰着头,默默望着闻染。
看到闻染垂在牛仔裤缝边的手,很用力的攥了下,又飞快的放开。
尔后开口。
闻染并没有唤她的名字,而是远远望着她的眼睛:“向日葵这种花是很极端的。”
“喜欢上太阳后,入了夜,便把头垂下来,哪怕月光给它再温柔的抚慰,它也不肯接受分毫。”
“所以诗人说,向日葵都在夜间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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