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与未尽雨》
好在许汐言只是倾身拿走了曲谱,便转身离开了。
易听竹见她在做最后的验音,走上前来:“差不多了?”
“是的,我再最后校一遍。”
易听竹发现这年轻姑娘是个慢性子,又或者说,难得的沉得住气。
闻染校完了所有的音准站起来:“没问题了,您要不要自己试试看?”
易听竹笑问:“有把握吗?”
分明看上去像是那种会谦逊到过分的姑娘。
此时却很肯定的点点头,答:“有。”
易听竹穿一身中式长裙,此时一拂裙摆坐下来。
闻染垂手立在一旁。
其实易听竹哪还需要什么曲谱呢,此时她手腕轻扬似花丛间捕捉光斑的蝶,起落间似有四季更迭。
弹的正是舒曼那曲《异国和异国的人们》。
闻染从前只隔得远远听她弹过琴,此时站得近,音符像是直接拂面而来,更觉得震撼。
原来她是许汐言的姨婆。
看来天赋这回事,真跟遗传相关。
易听竹一曲终了,抬眸看向闻染:“在想什么?”
“在想您钢琴弹得这么好,怎么没听过您的名字。”
“我不演出,弹琴只是我的兴趣爱好,我的主业是研究分子物理。”
闻染简直咋舌。
这到底是什么天赋级别啊……这一家人都是怪物吧。
“先前我公司的实验室在加州,我长居国外,最近搬回国内,才把钢琴重新捡起来。”
闻染点点头。
“小闻不追星?”
“啊?”
“刚才那是我侄孙女,你们年轻人应该都认得她吧?看你很淡定的样子。”
闻染随口扯:“我更喜欢明悦里的流派。”
明悦里是更老牌的钢琴家,气韵沉稳。用流行的话说,“流量”自然比不上许汐言。
易听竹点头:“这样啊。”
“你这琴要是没问题了,我就先走了。”
“没问题。怎么付款?”
闻染掏出工作室的二维码:“您扫这儿就行。”
易听竹付款,提醒她:“小闻,橙汁。”
“噢。”
许汐言的倏然出现,几乎让她忘了这茬。
匆匆走到茶几边,端起那杯加了冰块的鲜榨橙汁,的确新鲜,还有细腻的一颗颗果肉洋溢在齿间。
她现在的确迫切需要这样一杯冰饮,来给自己发烫的心和耳
尖降降温。
易听竹笑看她一口气喝下大半杯:“渴了?
“……没有。闻染放下杯子:“那么,我先告辞了。
“慢走,我就不送了。
“您留步。
脚步匆匆的走出别墅,步调的节奏简直像逃。
此时的许汐言倚在二楼窗口,一只手臂抱起,另只手里端着闻染方才所喝同款的橙汁,刚刚洗完澡的她完全无妆,甚至连头发都没吹干,却唇红齿白显出非一般的姝丽。
对着玻璃杯抿一口,似都要留下抿过古时胭脂纸般的痕。
她在一片橘暖调的夕阳里望着那淡蓝的背影走得飞快,轻转一下舌尖,舔走了黏在齿根的一颗碎橙粒。
******
闻染回到工作室。
奚露问:“回来了?怎么样顺利么?
她们工作室接单不算多,没单子的时候,员工们就待在工作室里。
闻染放下工具箱:“还算顺利,这次遇到的居然是一架夏奈尔古董钢琴。
“哗!奚露叹一声:“压力大伐?
闻染弯唇:“嗯,也觉得幸运。
很快工作室里的话题,又被郑恋牵回许汐言身上:“看看,粉丝还在机场苦等呢,唉许汐言到底什么时候回国啊?我好想看她街拍。
闻染坐在一边,倏然想起方才那座玫瑰掩映的别墅里。
事实上她没有“见到许汐言。
她只看到那贝母一样的脚趾。
纤细光洁的小腿。
浴袍下摆。
濡湿的发尾。
水涔涔的透出暗妩的腕子。
好像打乱得零碎的拼图,根本无力承担它们拼凑在一起是怎样的绝美。
很快下班时间到,众人一起涌出文创园去打车。
闻染路上接到柏惠珍的电话:“染染啊,今晚有空回来一趟伐?
“怎么了?
“就是你舅舅,想吃你出租屋旁边的那家烧鹅了呀,你要是没有其他什么事的话,你买半只给他带过来好伐?
其实闻染本想说,实在没必要这样费尽心思讨好舅舅。
又一想,这是她妈维持一辈子的生活习惯了。
她到底年轻,没见证过她妈的那些为难,好像也没立场用一套更新式的观念,来迫使她妈一定要改变。
她到底还是心疼她妈,于是应下来:“好。
下了车,走到烧鹅店去排队。
这家店是几十年的老
手艺,生意一贯好,这个点还有不少人在排队。
她们这样生在老弄堂里的人家最是讲求实惠,一般都要肉更多的上庄。切块打包,没有工作室报销的时候她是舍不得打车的,坐了公交往舅舅家去。
柏惠珍在门口迎她:“买到了伐?
闻染把餐盒递上去。
柏惠珍接过:“晓得你懂事。还没吃晚饭吧?
“吃过了。闻染撒了个小谎。
跟许汐言的一场偶遇让她心脏到现在还狂跳不止,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哪里还吃得下什么东西。
“那总要喝点汤的吧?我熬了山药排骨汤的呀。
“妈妈,我真吃不下了。
闻染到客厅里坐下,舅舅从报纸堆里掀起眼皮子瞧她一眼,难得主动打招呼:“染染回来啦。
“舅舅。
这时门铃又响,舅舅瞥柏惠珍一眼,示意她去开门。
“喔,文远来啦。
“阿姨,这是我姨妈寄来的新鲜枇杷,我妈让我拿一点过来。
“喔哟,我今天下午遇到你妈妈,听她说过了呀,她每次也太客气了。来来,你进来坐。
“我……
“刚巧今天染染也回来了,你们年轻人聊聊天。
“那,打扰了。
文远换了拖鞋走进来。
两家人有多熟呢,家里甚至有双客用拖鞋,专门是给文远准备的。
闻染招呼一声:“文远哥哥。
文远把枇杷在茶几放下,先跟长辈们打声招呼,又叫闻染:“吃枇杷。
黄澄澄的果子看着的确新鲜可人,闻染想着这酸甜口感应该不会被胃所排斥,于是伸手揪了颗。
柏女士跟过来笑:“我刚才炖的汤,染染说什么都不喝,文远你一拿枇杷过来,染染就肯吃了。
舅舅帮腔一句:“就是。
闻染心里一下就不那么舒服了。
她总算发现,叫她买烧鹅过来根本只是幌子,是柏惠珍知道文远今晚要过来,所以找个由头把她叫回来。
这时舅舅难得放下报纸,问文远:“最近工作怎么样?在大厂干了这么多年,听说要升主管了?
文远谦逊:“只能说是有希望。
“还是你有出息,看我们家闻染,早叫她不要学调律,毕业这么久,每月薪水才几个钱?自己开销都不够。舅舅热切打探:“你这要一升职,工资也要多不老少吧?
文
远也是那种性格内敛的人面对长辈这样根本无力招架看闻染一眼。
闻染开口:“舅舅现在都不方便问年轻人这些的。”
“你倒会护着他。”舅舅难得笑了下笑得闻染满心惊悚。
“没有护着我一视同仁。”
舅舅又哼一声摆明不信。
柏惠珍叫闻染:“染染我泡了些茉莉香片你过来给文远端一杯。”
闻染走过去玻璃杯间洁白花瓣沉浮她端过一杯给文远。
“谢谢。”
明明瘦长的玻璃杯也就那么大交接的时候两人的手指却离得老远。
舅舅瞥一眼。
等文远走了闻染难得回家一趟便上楼收拾些这季节要穿的衣服。她的房间早已被用作表弟的书房兼影音室唯独一个小小衣柜算是为她保留还有些出租屋放不下的衣服放在这里。
背着包刚要下楼脚步一顿扶着楼梯围栏的指尖摩挲了下。
因为听到楼下舅舅正低声跟柏惠珍说:“你女儿也二十六岁的人了装什么纯呐。”
“大哥你这话说得就难听了。”
“我刚才看她递茶给文远那手指头都离得老远。你女儿啊就是不懂把握机会都以为她和文远上了大学就会名正言顺的谈恋爱她倒好毕业都这么几年了还搬出去住跟文远离那么远什么时候被撬走了都不知道。”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
“什么想法?文远现在工作这么好就她现在混得那样错过了还上哪里找去?”
闻染不再犹豫
舅舅瞥她一眼总算不再多说重新埋首进报纸堆里去了。
柏惠珍送她出去。
走出古早的防盗铁门外她直说:“妈妈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我为什么没有跟远哥哥在一起。”
“染染……”
“因为我不喜欢他。”
柏女士隐晦规劝:“喜欢不喜欢不是你们年轻人看的小说电影里那样的呀。就说我和你爸爸哪有那么多喜欢不喜欢的搭伙过日子么总要有人互相帮扶着的呀。”
闻染摇头:“不喜欢就不行没感觉。”
“你要什么感觉?”
闻染瞥柏女士一眼。
“哦哟你那什么眼神啦?”
闻染心想:我要什么感觉说出来吓死你。
她背着包又去赶夜班公交顺着小街往出租
屋走的时候,先绕去便利店一趟:“来包万宝路。”
也许她顶着张过分安静纯宁的面孔,第一次来买烟时,售货员还好好打量了她一番。
又想起打火机不知丢哪了,添多三块钱买了一个塑料打火机,荧光绿,不怎么好看。
她回到家先洗了个澡,坐到写字桌前,把笔记本电脑打开。
蜷着腿,莹白的膝盖抱在面前。
写字桌上是一个透明仿水晶的小烟灰缸,和一杯白水。
纤指在键盘上轻盈飞舞两下,很娴熟的翻到外网去。
点开了一部小电影。
两具姣白的身体在屏幕上绞缠。
闻染咽了一下喉咙,手伸出去,指间的烟架在烟灰缸边,轻轻一点。
她就是那种蔫着坏的典范。
比如,偷偷抽烟。比如,偷偷看小电影。
乖顺的外表下藏着颗渴望刺激与出格的心脏。其实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怎会暗恋许汐言这种人呢。
她今天递给文远水杯时过分客气,惹来舅舅说她装纯。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一点都不纯洁。
在今天偶遇许汐言的时候。
如果说许汐言出现在她十八岁的年纪,惊鸿一瞥,点醒了她青春尾巴上的纯粹悸动。
那么许汐言出现在她二十六岁的年纪,她甚至没敢抬头看许汐言,便被点醒了作为一名成熟女性的欲念。
闻染缩回垂在烟灰缸边的手,用另只手轻摩了摩左手腕间那颗浅灰的小痣。
今天许汐言发尾上的水滴,便是打落在那里,一路湿到她的心脏。
她面色平静的望着屏幕上两具绞缠在一起的身体。
又咽了下颈根。
掐灭了烟,起身,合上电脑屏幕,去洗手。
缩进黄白细碎花纹一派纯情的被子里,做的是十分不纯情的事。
她阖着眼,齿尖揿住自己的下唇,刚刚洗净的发间又溢出层薄薄细汗。
绵长吐息碎落成一片一片。一如今天黄昏乍见许汐言的惊艳,因着她不敢抬眼,碎落成一片一片。
******
按理说,古董钢琴的维护费时费力,需要频频调律,或者至少是修音。
但易听竹再未联系过闻染,大概她相熟的那名调律师已从病中恢复。
闻染松了口气。
就上次那么见许汐言一次,她连正眼都不敢看人家,就腿软了两天。
只要易听竹不联系她,她便不会
和许汐言有任何牵连。
她真该快快忘掉许汐言才好。
许汐言像她的蛊,一见面就失神,她得戒。
这天下班,陶曼思约闻染吃饭。她们通常是吃烤肉,又或者火锅,这种热热辣辣能把人从憋闷日常里解放出来的东西。
陶曼思夹起一片毛肚:“许汐言的演奏会就是后天了。
“染染?
“你听到没啊?怎么不说话。
闻染举着漏勺:“我在捞鹌鹑蛋。
“我没抢到票,我身边没一个人抢到票。你呢?
“我没抢。
“是不是你这种自己学过钢琴的,就不把钢琴家看得那么神秘了啊?陶曼思很苦恼,半开玩笑:“你说要是去找许汐言,说我们是高中同学,她能给咱两张票么?
闻染很平静:“且不说我们没她联系方式,我觉得,她肯定已经不记得我们了吧。
“也是,毕竟我们都不同班,她转来梓育也就读了大半年。
放在普通人身上,记得高中同年级同学也许不是什么难事。
可那是许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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