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万里月明》
“要从哪儿说起呢?”李秋屿像是笑了一下,云样的笑意,需要一阵记忆的风把脸吹开,好能看见过去里的人。
“我之前说过,我跟赵斯同的关系复杂,他像个完美的数学模型,从不怀疑自己。我认识他后,总觉得他很熟悉,后来才明白,他可能跟小时候的我有一点相似,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他察觉到明月的目光,有些忍无可忍,“别这样看着我,明月,你眼睛像婴儿。”
明月不安地眨眨眼,不晓得该把眼睛往哪儿看了。
李秋屿自嘲地笑起来,他的情绪,是种压抑的平稳:“我学过一段时间的俄文,那个邻居很博学。不过,在特殊年代他吃过苦,他是个很正直友爱的伯伯,但同时,他为人谨慎,会保持很强的警惕心,我想这应该是那个年代给他留下的阴影,大家互相猜疑、举报,他不得不小心做人,其实那时环境已经正常了。我那时刚念初一,脑子算好用,他注意到我,鼓励我学习,他是那附近最有才能品性最好的一个人,他妻子去世了,孩子在外地,大概耐心教我东西,也是排遣寂寞的好方式,毕竟我能跟他交流。”
“你很喜欢那个伯伯?”
“喜欢,他也很喜欢我,这让我心里稍觉安慰,我跟保姆的日子并不算很顺,那儿什么人都有,都是底层百姓。附近有个菜市场,常年飘着卖咸鱼的味道,很刺鼻,那儿的人就整天泡在臭气里,大声吵嚷,时不时骂起来,打起来,很乱。那个伯伯干净利落,他说话和气,从不跟人争执,他跟那些人也说不到一块儿去,买东西缺斤短两也不会找人家,不是他懦弱,他不愿跟人起冲突而已,他追求的应该是一种冲淡平和的生活,吃点小亏不算什么,他人生里,大亏都吃过了,何况一根葱半头蒜的事呢?”
俄文邻居的模样,从远去的年月里翻耕上来,一丝不苟的头发,锃亮的皮鞋,文雅的笑脸,一肚子的知识见解。李秋屿想过父亲的形象,跟他重合,他不是实体的父亲,在他的青春期里,短暂成为精神之父,一个男人的符号概念。
“他后来不喜欢你了吗?”明月靠直觉发问。
李秋屿的心猛然被牵扯,有些忧伤:“你也曾不喜欢我一段时间,只要能看透我,就会远离我,这是善的本能反应,我明白。”
明月想否认,他摇摇头:“没有怪你的意思,我承认我虚伪,这好像是没办法的事,天生懂得伪装,像变色龙,需要我什么样,我就什么样,这能省去很多麻烦。你猜的对,他后来疏远了我,他看我的眼神充满警惕和怀疑,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枪决犯人的现场。”
枪声再次回响在李秋屿耳畔,穿破时间
郊野潮湿的土腥缠腿的杂草土坡上站满百姓风一吹什么都露了出来。那会儿还能看枪决罪犯不避讳百姓卡车拉着打县城中心过道边的人指指点点追着过去看。选中执行枪决的武警战士们心理素质过硬但百姓们的似乎也不逊色他们爱看这个什么热闹都爱看。
“你说过看过枪毙犯人的场面。”
“对只有在那儿你才能看到一个个人把身为人这种生物最深的东西表现出来有的人已经吓得失禁有的人在忏悔可能最后一刻都在演戏忏悔也许是真的。还有的人装作无所谓但其实在打颤一声枪响什么都结束了上一秒还有着形形色色的反应下一秒成一个什么东西了呢?”李秋屿无法概括“只是样东西甚至连东西都不算旁边的泥土、草丛都还有生命大概是一根废弃的绳子、木棍或者别的什么。生跟死的距离太近了一秒的距离我不是同情死刑犯只是震惊生跟死可以这么近一点也不遥远连我的老保姆那时都觉得自己至少能活到八十她身体很好但如果这中间人发生一点什么事呢?立刻就能由生变死。”
他说到这眼神深邃起来眉骨压低人莫名有些戾气“我确实是去看枪毙一个人的是去看一个人死的。那个伯伯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我们对视的刹那他好像就看透了我知道是我他什么都知道了我在他心里也就死了我好像真成了孤儿无父无母他不会再教我任何东西因为不值得。”
李秋屿头疼的突然他皱起眉明月看出他不舒服了她从沙发上滑下来扶住他:“你是不是难受?”
“我有过跟赵斯同类似的心境自视甚高认为自己什么都能做到事情过去太久我已经辨别不清楚当初的动机了我自己都不认得自己明月你还能认出我吗?”
明月注视着他连连点头:“能我什么时候都能认出你。”
李秋屿喝了点水他脸有点发红像是患病。他阖上双眼揉起太阳穴缓解头疼。明月察觉到了他很难受有什么东西正折磨他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他像是很痛苦但脸上没那种神情。
他不是没有感觉而是感觉太过强烈把感觉本身
“我住的那儿附近还有很多人做小买卖的、工厂上班的、无业游民、小混混。街道肮脏混乱这其中有个卖卤菜的男的他有点小钱想怎么对待周围的人就怎么对待。有个孤寡老头总被他打却不能还手。那老头捡破烂积攒了点儿零钱他教唆一群半大孩子去抢那几个孩子把老头活活打死
。当然,不是当时死的,是受了伤,自己在一间又黑又矮的房子里死掉的。很多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却没说什么,只感慨老头可怜。我也什么都知道,同样没做什么。住街最东头的,是一对夫妻,其实是兄妹,做妹妹的很漂亮,但智力不正常,她被亲哥哥奸污了,他总打她,时不时嚎叫,半夜也叫,叫得我有时没法安心写作业。她哥哥常年酗酒,脑子不太清楚,可能精神也有点问题,他很壮实,在水泥厂做工,偶尔会帮人杀猪宰狗,他刀法很好,谁要是得罪了他,他磨着刀,面无表情一直盯着对方,也不说话,大家都说他像能杀人的。他们生了个孩子,被他喝酒睡觉压死后,就偷偷在家烧了,一条街,都能闻到味道。他妹妹虽然是傻子,但实在漂亮,很多男人都打她主意,但这个做哥哥的,跟头畜生一样,拳头吓人,极要面子,没人敢说他们的事,只能关起门议论。”
李秋屿的叙述毫无章法,说起其他人。明月没有很吃惊,她在庄子里,听过许许多多离奇的事,尤其是乌有镇,那里有当妈的,养个傻儿子,傻儿子大了,想跟女的睡觉,他是傻子,哪有女人跟他,当妈的没法子,便陪他睡觉。她们小孩子听了,不大懂,光晓得这是丢人可怕的事,到底男的跟女的要怎么睡觉,不晓得。
“住在最西边的,是个寡妇,带个小女孩儿,当时有五六岁,”李秋屿的目光柔和下来,却也更痛苦了,他看着甚至有些憔悴,像一下憔悴的,“我把她当小妹妹,她很馋,总想吃点什么,她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发烧发到很高,在地上抽搐。我以为她有癫痫病,老保姆说,那是高烧把孩子烧抽了,小孩子没发育好,脑子承受不住。她妈妈在纺织厂做女工,会偷厂里布料,怎么偷的呢?她们带到厕所去,扔进粪坑,因为出厂的时候保安会搜查人身,她们出来就绕到厂子后面,把布料捞出来,带走清洗,再卖到乡镇去。乡下人不嫌弃,只觉得这样的面料难得,物美价廉,有些味道算什么呢,跟钱比,什么也不算。她用这钱,给女儿看病,非常疼爱她。可这小孩子太虚弱了,她总坐门口,跟一只白猫玩儿,我有空便陪她,一块跟小猫玩儿,她很爱那猫,像她妈妈爱她那样。这猫随她,也总馋得很,看着独来独往,很高傲,不妨碍我们俩都很喜欢它。有一次,猫在卤菜摊跟前想叼走掉下的一块肉,被那男人发现了,用火钳子使劲拍它,脑浆都打出来了,死在那里。她看到了,发疯一样跑过去哭叫,被人踢了一脚,她妈妈把她抱回家,放到床上,我去探望她,她呆呆的,也不跟我说话,她的小伙伴死了,我要念书,没什么东西再能陪着她,她又
太小跟发高烧一样脑子承受不住。她病了一段时间老说胡话她妈妈只能请人过来给她叫魂她瘦得吓人脑袋很大胳膊细得像一碰就会断叫魂的人一来
李秋屿双手揉了揉脸忽然说“她妈妈死那天她还在睡觉。”
明月惊愕眼泪淌下来:“她妈妈?”
“她妈妈那天起很早菜市场杀猪她想弄点下水那是冬天五点的时候天还很黑她无意目睹一场凶杀案被凶手发现怕她泄密便把她杀死了”李秋屿好似陷入一种精神迷乱之中他非常惘然“我至今不知道谁把她抱去现场的叫她看见她才几岁已经是个半疯的小孩了她妈妈被凶手剜去了眼睛像两个黑洞那儿围了很多人我下早读经过她看见了我竟然冲我笑我是她熟悉的人。那时我还不知道凶手是谁我以为那一刻已经是我最痛苦的时候了她对我笑她只是单纯地看到我就笑了”他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痉挛一样肩膀抽动起来“她死在两年后跟着乡下舅舅夏天里没人发现她溺水……”
李秋屿整个人被孩子的笑眼再次击倒只要想到。他刻意忘记这双笑眼又来找他不是她要来是他把她召唤来的。她不在了没有**没有灵魂他的意志说叫她来吧她便来了就像从前那样听他的话。
他的头要疼炸了像电流滚过刀子在他身上一道道细致划着生怕错过任何分毫肌肤。他的理性他完美的逻辑全叫这个笑摧毁了。他所想的所行的都成罪恶他最初是隐隐的得意转瞬成一辈子的重担。他只有把善恶模糊掉给自己找无数个借口无动于衷不再做任何事才能活着。
他自以为的周密、隐蔽、以恶制恶自己还能全身而退彻底失败了。没人窥探到除了俄文邻居伯伯了解他的聪明、心智一定把他想成了小恶魔要本能地远离。他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也没伤害过别人对旁人落井下石过。他最能发现人的恶察觉到人的恶李秋屿跟他一对视便清楚他知道了。但他没有说什么他只是避开他就完全否定了他。
确实是恶魔他独自有条不紊计划、实施时享受到一种至高快感他是聪明孩子那些成年人算什么?一只臭虫臭虫没有品格没有思想只是寄存在一具成年人的身体里他动一动脑子就能让臭虫互相撕咬互相毁灭他要验证自己有这样的能
力。他沉默寡言,有些苍白,在角落里观察着周围形形色色的人,他自己也像只猫,没有动静,谁也想不到是他,人们只会惊慌、恐惧,他镇定自若,冷静沉着,从未想过半途放弃,甚至有种崇高感,并深信自己是对的。
只要一个笑脸,这一切就都完了。只差这么一步,就能完美结束,并且在他余生里都引以为傲,他会做更多的试验,获得更多的成功和快感,他是无名英雄,不需要人知道,只需满足自己,良心无虞。没人能审判他,灵魂无罪。
李秋屿一度恨过小女孩,他知道她无辜,她太无辜了,所以他才去恨她,她但凡有一点不那么无辜,他都不至于恨她。以致多年之后,他完全能理解自杀的穷苦同学为何恨自己,他没能抱住小女孩,但选择抱住了跌向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owns.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