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外的山路上,薛容和陈秀锦已经换了一身素净外袍,慢悠悠地走着。
薛容放下纸伞,牵着陈秀锦的手。
山林枝干上积着薄薄一层雪,被风簌簌吹落,落在两个人的头顶上,仿佛共了白头。
很快,陈秀锦仰起头,遥看一座寺院矗立在半山腰间。
白茫茫的风雪之中,寺院在云雾间若隐若现,笼罩着清透的钟声。
那便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念清寺。
寺院的一处禅房内,身披袈裟的和尚跪在佛前,紧闭双目,口中念着经文。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动作。外面的小沙弥道:“文赞师父,有位姓薛的施主找您。”
闻言,和尚睁开了古井般的双眸。
*
“二位施主,请随我来。”
小沙弥恭敬地在前面引路,陈秀锦则跟在薛容身后,观察这间寺院。
因着落雪的缘故,寺内并无多少香客,僧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动,庄严肃穆。只余隐隐的诵经声。
走进大雄宝殿,宏伟森严的佛像之下,一名年轻的僧人静静等待。他看上去并不比身边的沙弥年长多少,但从装扮来看,显然在寺内有着不凡的地位。
薛容少见地收敛了脾气,眉目分外平和:“文赞大师,久见。”
“阿弥陀佛。薛施主,久见。”
文赞垂首向薛容行了一个礼,略微侧身看了一眼陈秀锦。
他的目光闪动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如初,并未对她表现出好奇。
由于薛容需要去正殿供奉香火,陈秀锦不便前往,文赞主动提出,他可以先去带女施主去禅房等待。
薛容疑了一下,看向陈秀锦:“你可以吗?”
见她微笑着点头,便随着沙弥先行离开。
在去往禅房的路上,陈秀锦好奇地观察这位文赞大师——薛容口中的“朋友”。
似是有所感应般,文赞突然开口问道:“姑娘与薛施主是何关系?”
这间寺院中的和尚明显并不知道薛容的身份,陈秀锦思忖了一下:“我是他的夫人。”
“果真如此。”
文赞毫不意外地笑了一下。
倒是引起了陈秀锦的好奇心,她问:“大师何故发笑?”
文赞道:“一年前,薛施主初次来此向贫僧倾诉,便说他很在意一位姑娘,却又不知该如何处理,因此分外伤怀。如今,见施主有您在身旁,贫僧自是知道他得偿所愿,不觉为他高兴。
陈秀锦:“……”
她没想到薛容竟然真的和文赞说过自己的事情,失笑道:“哪有将这种事情说与出家人听的?大师真是好脾气,竟然没有将他撵走。”
文赞摇了摇头,认真道:“爱别离、怨憎会,这本是俗世必经之苦,不说与出家人听,又从何处寻得解法?”
陈秀锦愣了一下:“大师说得在理。”
行至禅房,文赞拿起水壶放在火上,慢慢烧着。他看向陷入沉思的秀气,道:“贫僧也有一个问题,想向姑娘请教。敢问姑娘,是否亦有烦恼之事?”
文赞那双古井般平和的双眼,其中仿佛有种力量,让陈秀锦原本有些浮躁的心渐渐平息。
她说:“是啊。有一些关于薛……夫君的事情,我不知如何开口。”
文赞听此反而笑了:“每个人都有秘密,不必太过介怀。若不嫌弃,贫僧愿为姑娘分忧。”
陈秀锦叹了口气:“此事复杂,牵涉太多,恕我无法直言相告。”
文赞温声道:“姑娘带着俗世思绪来到此地,是自寻苦果。寺院之内一切皆空,这一间禅房只有姑娘原身,而无烦恼,何必挂怀?”
陈秀锦听不太懂禅语,猜测对方是在劝自己不必纠结,便道:“即便此时不念,离了禅房下了山,仍是俗世之人,难免俗世之事。”
“姑娘执着了。”
文赞淡淡道:“一旦执着,易生魔障。我观姑娘是豁达之人,若为一事所困,也许会失去应有的清明。”
陈秀锦迟疑道:“可那如果……这个秘密会伤害他呢?”
文赞怔忡一瞬,手指转动佛珠,然后问:“姑娘是因此事烦恼吗?薛施主曾说,他最恨欺骗。若您心悦他,又做了欺骗之事,不如将这一欺骗先行解决,再去同他坦白。若实在无法……希望您能将这个秘密一直隐瞒下去。”
陈秀锦沉默了。
文赞的这番话确实给她启示。
无论如何,她甄家人的身份无法改变,而甄家与薛容的对立也非一日之事,牵扯着更大的斗争背景。在这其中,她能做什么呢?她只是一个民女,做不出什么好的选择。
既然如此,不如放下这块不该自己举起的石头。
陈秀锦深呼一口气,道:“大师的话,我会好好考虑。”
“呜呜——”
两个人面前的那壶水烧开了。
薛容也在此时回来。他推开门,先看了一眼陈秀锦,好奇地问道:“你们在谈论些什么?”
陈秀锦笑道:“自然是请闻赞大师为我解惑。”
文赞起身:“薛施主请在此休息。贫僧还有功课要做,就不打扰二位了。告辞。”
*
这间禅房位置偏僻,格外静谧。逐渐燃起的炉火让房内升起热气,驱散了冷意。
陈秀锦取下外袍,跪坐在蒲团上,双手捧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才被冷风吹过的身体很快就暖和起来。
她缓缓舒了一口气:“真是个好地方。”
薛容一直看着陈秀锦,凝视她白里透红的脸颊,和那一双似乎自始至终都清澈如初的眼睛,不知为何,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
陈秀锦歪头回看薛容,眨了眨眼睛。
薛容道:“你不想问吗?我刚才为什么带你从饭馆离开。”
说着,他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陈秀锦道:“你愿意说吗?你若不想说,我便不想问。”
“没什么不可说的。”
薛容看向窗外的雪,幽幽道:“我从没想过和五皇兄争。”
他垂下眸子,似乎在回忆什么对他而言十分遥远的事情。
“我也从来都不想争什么皇,但是很多人都在逼我。因为我是母后的儿子,是先皇后的嫡子,所以叶家寄希望于我,林相认为我是正统,就连父皇也……他也对我抱有某种期待。”
“可就连洛阳百姓都能看出来,我这样一个荒唐之人——一个常常发疯的人,如何去做皇帝?”
这句话带着深深的嘲讽。
陈秀锦感觉自己看到了另一个薛容,这是他不熟悉的、朝堂上的薛容,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地诉说、评判,甚至贬低自己。
“当今天下,五皇兄确实是最合适做皇帝的人。”
薛容想起很多年前,他尚还被所有人寄予厚望之事,偌大的皇宫之中,只有薛璟和薛昭兄妹与他关系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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