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桂与朱霰四目相对。
朱霰有一双淬了日月星光的黑瞳。
他的目光深邃如井,就仿佛,凡是被他目光所缚的猎物都将被其拖入深渊。与他一双招人的瞳子相比,他五官的其他部分则显得过于清淡,甚至到了薄凉的地步。
看得出,他的确是个好脾气的男人,但他的好脾气绝对是经过精心修饰的,是他深思熟虑过后的表现,而不是自然而然的反应。
几个呼吸后,她的视线被迫往下垂。
两个火者将福桂拎起来,各抬一只脚踹进她腘窝。福桂的膝盖瞬时往前折,双膝“咚”一声砸地。火者将她的手臂架起来往外一拧,固定在背后。她唉唉呻、吟着,疼得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
朱霰说:“退下。”
朱霰的声音温润而清淡,像凉水缓缓淌过她心田。
两个火者松开福桂。
福桂的两条手臂无力地垂在两边。她忍耐住骨头的酸麻,手肘撑在青砖地,给朱霰磕头。她维持额头贴地的动作没有起来。她头顶绑的发髻已经松散,红发带与黑发丝纠缠在一起,松松垮垮披在肩上。
朱霰目光落在与自己一样红的发带上。
眼前的姑娘瘦瘦弱弱一小只,看外貌会以为是一只待宰的羊羔,观其行动却十足是只狡猾的狐狸。
福桂匍匐在朱霰脚下,朗声说:“奴婢是典膳局的宫女福桂。有生死攸关之事启禀燕王殿下。”
燕王绣金线的黑靴进入福桂的视线,证明他对她要说的感兴趣。
恰在此时,“哄”一声巨响,大门从外面被推开,传来鳞甲相互摩擦、碰撞的声音。亲卫军士鱼贯而入。百户张迁的头从队列中冒出来,眼珠子滴溜溜转,企图在短时间掌握殿内的情况。
随着门扉的开启,夜风穿堂而入,清新与冷冽的空气灌入佛殿。
阵风掀起福桂的红色发带,发带绕过她的脖子飘扬起来,和朱霰产生连接。红色的发带撩拨着红色的衣摆,一次次试探,一次次勾缠,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朱霰微抬起头,耷着眼皮,对亲卫说:“无事。出去。”
燕王府中卫千户朱能冲在第一个,听见朱霰这般说,他定住脚步,手臂利落一抬,身后的军士们整齐列队而站。军士们齐刷刷转身,步履整齐地离开了伽蓝殿。张百户是最后一个离开大殿的。
朱霰说:“你现在可以说了。”
福桂神思回笼,先在脑海里预演了一遍要说的话,以求条理清晰、语言精练地将她发现娜仁姑姑制作毒蜜水毒杀和尚的经过告诉朱霰。
金属摩擦、撞击的声音再次响起,福桂突然想起了大和尚!
福桂看向大和尚。
大和尚显然是吃饱喝足舒坦了,嗓音中透着一种慵懒和疲倦:“女娃娃,咱不明白你为啥不让殿下喝。这蜜水又甜又润,当真可口。”
说完,大和尚胃里敲锣打鼓,打了个大大的饱嗝。他斜歪下来,特意用食指勾起瓷壶,在空中晃一晃,一看便知壶已经空了。
福桂死死盯着大和尚。
一百二十岁的大和尚面色红润、表情慵懒,身子打横,手撑着脑袋,一侧膝盖折起压在另一侧腿上,颇有点弥勒佛睡觉的样子。他的头一点一点,眼皮慢慢往下耷拉,一副吃饱了想睡觉的样子。
朱霰的声音又响起:“福桂。”
福桂等啊等,只等到了大和尚的呼噜声,像铁匠铺子里的风箱。
这蜜水里没毒?她猜错了?
不应该啊。
蚂蚁的死、娜仁姑姑古怪的表现都证明那蜜水绝对有问题。是慢性毒药。她早该想到这一点,这就是娜仁姑姑善后的方式。见血封喉太容易被发现,只有等福桂平安无事回到院子,才是她的死期。娜仁姑姑会杀人灭证,把毒死老和尚的罪名嫁祸在福桂身上。
可事情真是这样吗?福桂已经对自己的推论失去了信心。
她既不想搅入冤告、审问、获罪的漩涡,也不想与娜仁、张迁结怨,被赶出去。她要留在於皇寺,这是刻在她灵魂里的底线。
燕王的脑袋踢都踢了,想全身而退已断然是不可能的了。只能选择最理智、最保守的做法——暂时离开娜仁姑姑的势力范围,待她拨云散雾,再考虑下一步怎么做。
福桂再次匍匐在地。
“启禀殿下,年初,奴婢发了一场大热,烧得人事不知,退热以后,把脑子烧坏了,连自己的过去都不记得。奴婢的脑子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挺正常,坏的时候,就会像刚才一样,脑子搅成一团糨糊,做出匪夷所思的事。请殿下责罚奴婢冒犯之罪,把奴婢收入内狱。”
“你的意思……你是发病了?”
“是的,殿下。”
朱霰眉头一蹙:“这就是你所说的生死攸关之事?”
福桂点一点头,额头嘭一声砸地,掷地有声说:“是的,殿下。刚才是奴婢脑子糊涂了,只记得娜仁姑姑吩咐奴婢一定要把蜜水交给和尚师父饮用。她千叮咛万嘱咐,这蜜水绝对不能给旁人吃。”
朱霰问:“这东西是由别人制作,别人叫你端来的?”
福桂回答:“是,殿下。是典膳局余娜仁。她夫婿是殿下左卫百户张迁。”
“巧舌如簧,”朱霰语气里有笑意,“你说你脑子不好,本王却觉得你精明异常。谁也不得罪。谁也不相信,”他顿一顿,“本王不同你绕圈子。你告诉本王,你这样反对本王饮下蜜水,是觉得本王的杯子里多了东西?”
福桂一惊,这燕王脑子里有点东西。
福桂急忙说:“殿下,奴婢真的脑子是坏掉了,不是想阻止殿下夜饮,是姑姑吩咐蜜水只能给师父食用。奴婢看任务不能完成就急疯了。请王爷把奴婢关进内狱,让奴婢好好受罚反思吧。”
福桂清清楚楚听到朱霰念了句“嘴硬”,随后,又听到有来回跑动的脚步声。福桂听到朱霰说:“抬起头。”
福桂抬起头,仰望朱霰。朱霰手里抓着那只金盏,近距离看,盏身雕刻着藤萝莲花纹,十分精美考究。
朱霰说:“既然你说你什么也不知道。本王选择相信你。本王不关押你,饮下此杯,或者,领受四十杖脊。”
宫廷里的杖脊要脱去外衣,趴在一条长凳上,以金瓜痛击脊柱。一个壮年的男子最多挨二十下就会脊断咽气。像福桂这样的小姑娘只需五下。朱霰竟然说要打她四十下!他这是要把她打烂!是要她的命。
从朱霰的言行来看,他早就知道蜜水有问题,且认定福桂和投毒之事脱不了关系。可他还是要福桂选。要么饮下蜜水,为自己的嘴硬付出生命的代价,要么做一个将事情和盘托出的软骨头。
这不仅仅是在校验蜜水是否有毒,同时还在试探她的立场,是屈服于燕王殿下,还是坚定地站在谋害者的那一边。
燕王殿下真是好谋算!
朱霰,这个总是出现在她梦里,与她“生死”对等的名字,是刻在她灵魂里的隐秘。能站在朱霰那边,或者说,接近他,讨好他,掌控他,对福桂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福桂几乎没有犹豫,接过蜜水,仰头一饮而尽。她将金盏交给旁边的火者。
朱霰说:“抬头。”
福桂高高仰起头,让朱霰看清楚自己的脸。
朱霰目光炯炯,观察着福桂的神情变化。福桂有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因为刚哭过,眼珠子湿润而明亮,从这双眼睛里看不出任何痛苦、悲伤和害怕,反而是渴望,像是猎手看着到口的猎物。
他们在大和尚呼噜震天声音中对视了足足半刻。
朱霰终于转过身,又坐回蒲团上。他拿起笔,用笔杆子敲一敲蜡烛台,说:“给我侍灯。”
一个火者上前。
朱霰余光一扫,说:“把鞋穿上。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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