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
后来啊,等盛安出院的时候,她的眼前就只有盛佑一个人了,林生母子俩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段时间很苍白,像一块被布轻轻擦拭过的黑板墙。明明上面还残留粉笔的印痕,却记不清过往的字迹。盛安意识模糊,只是隐约记得,自己被盛佑和班主任带去看过医生。那个女医生问了她一些问题,听她讲了一些话,让她随意画画,还给她配了药吃。那些药会让她在上课时瞌睡,记忆力下降,反射弧拉长,还让她迅速发胖。在高二的下半学期,盛安几乎膨胀成了一只球,走在路上会刻意避开一切可以反光的物品。至于成绩,她也突然变得意兴阑珊懒得管了,总之就是门门下坠,直线下坠。即便如此,也没有人说她。盛佑不说她,老师们也不说她,同学们可能在私下里说她,只是她也听不到。
她渐渐开始想,考不好,其实也没什么的,还活着,不会死。
谢亚君打来过几个电话,好像都被盛佑拦截了。盛安不知道他跟谢亚君究竟说了什么,只知道生活看过去像回到了最初的时光,家里只有她和爸爸两个人。很安静,很平和。但有些事情好像又变了。比如,盛佑变得更沉默,也更小心,跟她讲的每一句话,都要用更长的时间过脑子。他没有在盛安面前,再提林生和林淑。
记不得是从哪一个夜晚开始,盛安反反复复地做起了同一个梦。她在蹦极,从高空坠落,当以为自己即将死亡时,那根安全绳拉住了她,带她触底反弹。她展开双臂,仰面朝天,看见一百三十八亿年的宇宙,四十五亿年的地球和二十万年的人类。天地无限辽阔。她突然想起她曾经画过的画,大雨彩虹,湖泊日出,窗外白鸽,沙漠星辰。她寄出这些画是为了治愈和鼓励林生,但画的过程中,她也鼓励了她自己。
在高三到来前的那个暑假,盛安停止了吃药,开始学习游泳。当开学的时候,她已经瘦了不少。她重新投入学习,拒绝了竞赛,忘却了排名,只专注把书本里的知识,一点点拾起来,仔仔细细地巩固。学校有学校的节奏,盛安有她自己的节奏。她十几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做到了完完全全沉浸式地、心无杂念地学习。她忘记了谢亚君,忘记了林生和林淑,忘记了早已转学去国际学校的陈实,甚至都快忘记了盛佑。直到高考结束的那一个夏天,当她结束最后一场考试时,从考场走了出来,看见门口等待的一堆家长里,盛佑的身影。
那天蓝天白云,阳光普照,盛安第一次注意到,盛佑有白头发了。
她的爸爸,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老。
她仿佛大梦初醒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抛给盛佑一个问题:“林淑阿姨呢?”
盛佑的笑容突然凝固,六月的阳光还是明晃晃的,照得他头有点晕。半晌后,他才低声说道:“她已经再婚了。”
离开那年,林淑主动跟盛佑说,一切以盛安为先,孩子身体和心理健康最重要。至于他们的事,等盛安高考结束再说。
而在盛安高考到来之前,林淑给盛佑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她不等了。桦城有一个男人对她很好,她已经决定跟他结婚,也请盛佑以后不要再来联系她、联系林生,以免影响到她和新婚丈夫的新生活。
盛佑看着心无旁骛专心学习的盛安,默默藏好了所有的情绪。
高考结束的那天,盛安回到家,把自己关在阁楼里,抽了人生第二支烟。第一次是她从医院回来的当天夜晚,她偷了盛佑的一支烟和打火机,锁上门,打开窗,把头探出去,学男人们抽烟的样子,一边咳嗽,一边吸。她现在突然想到,盛佑是知道自己的烟盒里少了一支烟的,也一定知道是她拿的。只是对于他来说,只要女儿好好的,能活着,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盛佑不是一个完美的爸爸,但他足够好了。她已比太多太多人幸运。
而她为了自己,摧毁了别人的幸福。
她称得上是一个好人吗?
在那天之后,她日日洗脑自己,都过去了。对于已经发生、不可改变的事情,人就要应该跟机器一样在记忆里按一个删除键,再按一个重启键。这才是正确的步骤,就像解方程式的下一步。她开始上大学,适应全新的环境,学习跟其他同龄女孩在一个寝室里生活,忙着学习、考证,空余时间去大型培训机构兼职赚钱。日复一日中,盛安的时间过得飞快,直到这一年的十二月初,北京突然下了一场冬雨。
来北京两年半,盛安第一次在冬天见到这座城市下起了这么大的雨。她当时坐在图书馆里,敞着棉衣,看着被浇得湿透模糊的玻璃窗,突然想起了若干年前的那一幕。
那是在她的明城,八月盛夏,风雨交加的台风夜。她在一个斑驳陆离的楼道底下,跟一个浑身是伤的小男孩说:“有些事,总是要有人管的。”
她还记得,那个小男孩睁着一只黑一只红的眼睛,倔强又傻气地问自己。
“你是好人吗?”
十三岁半的盛安毫不犹豫地说:“我是好人。”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举起了三根手指,对天发誓说:“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她食言了。
她活成了小时候看不起的那类人。
一晃这么多年,她二十一了。那个男孩,下个月也将成年了。她听着漫天的雨声,心里突然萌生出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她要去桦城看一看他。她不打扰他的妈妈,不打扰他妈妈和新丈夫的生活。她只是单纯的,远远地看一眼他。
她开始上网搜桦城。感谢发达的互联网,她竟在天涯论坛的同城板块里,找到了一个女孩的发帖。女孩说她班里有一个又高又帅的男生,身材好,体育好,特别有男人味。她还上传了两张偷拍照。一张是男生趴在课桌上睡觉的侧脸,另一张是男生在操场上跑步比赛的画面。那年手机像素不算很高清,但盛安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林生。帖子下面跟贴了许多条,有好几个人问,这是哪个学校的帅哥。女孩说,桦城天北高中。还有人跟帖,说知道这个小帅哥,他叫林生,打架特别厉害,是个专业打手,看不出是个高中生。
打架,打手?盛安赶在上公开课之前临时注册了一个小号,上去留言:请问这是几班的呢?等她下课回来急匆匆上去看,发现这条帖子已经被删除了。
足够了,盛安想。林生之前用的手机号码已被注销,但是她知道了他的高中,她还有明信片里的地址,足够让她找到他了。
找到他做什么?她不知道,不确定。她只是觉得,方程式的下一步有好几种可能性,但无论怎么解,答案都是:她欠他们,一个道歉。
“对不起。”
盛安找到了林生,看见了林生。她的声音在寒风中变成一团凝结的白气。她说,对不起。
林生站在白花花的路灯下,头低在帽子里,眼神虚空地看向晦暗难明的路面,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他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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