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卢寺建在县城内一座小山丘的顶端。
车开到半山腰的停车场就能看到山门,穿过山门沿着台阶向上约莫两百级,售票处就到了。
这里原是唐末至今普安当地人惯常去参拜的香火鼎盛地,五年前才辟成景区开始兜售门票。
如今响应国家号召禁明火,如有敬香心意,可以在售票处买票时免费领三支清香带入,平放到内里主龛前的供桌上。
下车锁门,应柏望一眼山门,石质的门上是暗红底的木牌,上书五个大字——莲华藏世界。
停车场至山门这段路上人头攒动,大多都在其它景区外几乎都有的摊位前。烤肠、凉粉、手抓饼、狼牙土豆......
随着应柏走近,这些推车之后露出几个摆满了不同种类橘子、橙子、柠檬的竹编大框来。筐旁坐着个笑得沟壑纵横的老人,冲他颤巍巍地摆手:“买点啊,老板,甜的。”
她应该爱吃橘子的。
应柏脚步顿住,蹲身挑上几只,装进塑料袋里付好钱,起身时下意识向老人身后望了一眼,远处山壁之上,涂红的四个大字映入他的眼。
心头突地一跳,那叶他捡到的红桦树皮上的字,竟然就出自这里的摩崖石刻。
永断迷妄。
那字体刚猛虬劲,如刀削斧刻而成。不似他理解中这个词应有的脱俗出世,也没有风岐字迹中的逍遥洒脱,眼前的四个红字反倒充斥着一股兵戈之气。
竟然……在这儿。
思绪万千间,步速情不自禁加快,两百级台阶,他匆匆越过许多人:蹦跳着向后喊家人快些跟上的孩童、对着石刻文字驻足的老人,还有扶膝气喘吁吁懊恼着没把登山杖带出来的一伙年轻人……
售票处是个小亭子,扫码换过一张纸质票,又从玻璃小窗外钉着的篮子里取走一份导览图,应柏一面看一面顺势跟在人流之后过闸机、继续上台阶。
走完最后一段缓坡后,便是景区的精华部分——围绕着一小截山体雕刻而成的一百二十多个大小各异的龛窟。
最大的进深六至七米,约莫两层楼高。最小的上下不过三四十公分。
导览图上的文字读完,他抬起头,眼前正是象征着参观开始的那座嵌在山体上的十三层浮雕石塔。
游人以这座石塔为分界,有的向左,有的向右,有的走马观花,有的全神贯注。
越过络绎不绝的游人,他终于看到了她。
她就在他前方三十米开外,倚坐在山体对面的木回廊里,侧身看着山体的方向。
毗卢寺以毗卢遮那佛命名,是因为其中最大的、过去香火最为旺盛的那一龛里雕刻着华严三圣——中毗卢遮那佛,左右分别为文殊与普贤菩萨,但这里其余的龛窟并不只围绕着这一个主题。
譬如风岐现下正对着的这尊孔雀明王像。
头戴繁复花冠、手持贝叶经与宝珠的孔雀明王结跏趺坐于孔雀驮着的莲花座上,孔雀昂首望天,羽翼丰满、威风凛凛。
或许是她特意挑选过位置,她侧后方就是一棵盛开的桂花树,微风拂过,几粒金黄桂子落在她肩头。她依旧维持着微微仰脸的姿势,一动不动,目光凝注在石壁上,像是看得入迷。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她看着的应该是孔雀明王颊满颐丰的脸,孔雀明王不似寻常造像一般宝相庄严高高在上,倒像是个走在路上会擦身而过的和善可亲的普通中年女人。
天将暮,疏淡的日光从木廊上方投下一片阴影,应柏向风岐走去,即将踏过明暗交界的那一条线时,身侧一道童声响起:“妈妈,她好像一个人哦。”
他闻声望去,年轻的母亲正将她的女儿抱起,对着着孔雀明王掂一掂她:“刚才讲解器里怎么说来着?”
童声稚嫩而清朗:“世俗化。”
母女二人走远,应柏重新转过脸,风岐的目光正随着她们手腕间垂下的金属色儿童防走失牵引绳而去。
她垂落的长发遮住半张脸,他站在原地静静看着,第一次在上海见到她,他也曾在像现在这样站在距离她不算太远的地方,悄悄望着她。
渐渐地,那条交界线蔓延过他的靴尖,暗色爬满他的脚背。他身上的阳光全部被吞噬时,她心有所感般望向他。
看向那牵引绳时,风岐在想,从她面前经过的这许多人,会不会谁的手腕上都有一道绳。
不、不是一道,而是无数道。
交叉纵横、眼花缭乱。
如果这些绳子能被看到,这世间该是什么模样?
会像一场木偶戏?还是更像一张蜘蛛网?
木偶戏中有木偶师有观众。而蜘蛛网,则该分猎人与猎物。
这是她第四次来到普安。
指向不远处的不断有游人进出的毗卢洞,她看了一眼应柏绕在手腕里的那只装着橘子的塑料袋。
他已在她身侧坐下。
十五岁时,这里不仅没有变成景区,她现在坐着的回廊没半点儿影子。实际上去年来时,这回廊也在搭,现在坐得久了,还能嗅出点儿油漆味儿。
她示意他替她剥橘子,脑袋向后倚了倚。
她印象里,只有十五岁那次不是独自过来的。
戚拏云当时过来参与一个为期三天的评审会,风岐跟来玩,某个下午,接待方带她们上来参观。
她嫌他们走路太慢,一个人在前头窜,窜入毗卢洞,看到一个老奶奶正悄悄从供桌上拿橘子,拿到手就撕皮,把橘瓣儿一个劲儿地往老伴手里塞。
毗卢洞里除了龛顶凿出的那一孔小洞投入的天光外,是没有任何自然光线的,那是个刚下过雨的阴天,里面也没有灯,潮湿混杂着燃香的气味闷在里头,久久散不出去。
橘皮清香一瞬间弥漫开,令人精神一振,却也惊扰了另外几个人。
当中一个大声斥责老奶奶对神佛不敬,老伴忙解释是自己生了重病,所以妻子想着这橘子在佛前供奉许久,让他吃下去或许能得神佛庇佑。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出乎风岐意料的,那人看老夫妇放低姿态,竟更加来劲,斥责的重心顺势转移——求神佛庇佑不更该烧香捐功德吗?偷贡品算怎么回事儿?
他的同伴打圆场,毕竟这对夫妻看着打扮朴素,显然不是有钱人,一面安抚同伴一面对他们说,再怎么着好歹磕个头问问佛菩萨的意思。
两人犹豫一会儿,老奶奶颤巍巍弯下腿,一旁一个不起眼的看着二十岁上下的姑娘迈上几步,在供桌前连磕三个头,拍灰站起身又从供桌上抓起两只橘子递给老夫妻一气呵成:“我磕过了,拿着。”
老奶奶愣在当场,后来进来的几个人纷纷劝先前那人别再为难一对老人。
那人本都要走了,被这女孩儿的动作弄得下不来台,声音又高起来:“你是他家孙女儿啊你磕算什么?”
风岐就抄着手站在一旁,左看右看。
那个女孩儿顶回去:“众生平等,我磕不就是她磕?有什么区别?再说了,你为了这点儿小事斤斤计较大吵大闹,你就敬了?”
那人这下当真急了:“你这是造口业!”
“你刚才骂骂咧咧的才叫造口业。”
“你会......”
“我尊老爱幼,佛菩萨会保佑我的。我会怎样?你继续骂啊。”
应柏微微一怔,在他眼中,这种事像是风岐自己会干的,但她却说,那时她也觉得那老奶奶是在占便宜。
她指着额角对他笑:“我的观点,很多其实并不是我的观点。”而是来自于她遇到过的许许多多的人。
换句话说,如果用柏拉图的“知识即回忆”来解释,那天发生的事于她来说应该算是一次不大成功的唤醒。
后来找到妈妈,她指着里面的缭绕香雾问,在这儿放了这么久的东西,还能吃吗?
得了病,踏实治病比什么都强,吃这东西能有什么用?指望着这些就是纯属自欺欺人,不卫生又耽误工夫,还被人白白骂一顿。
话说着说着,她自己意识到了心理安慰的存在,可她依旧理解不了这种没有任何实质性进程的、寄希望于他人来救的心理安慰究竟有什么意义。这连画饼充饥都算不上。
那时她已有一套自认为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理论。
譬如求神拜佛是世上最无用的事情。
求神拜佛的人要么愚昧,要么贪婪,要么两者兼有。
妈妈叹口气,拍拍她脑袋。
她通常把妈妈的这种表情理解为“对我不满意”,只不过妈妈平时有这种表情时后面都会跟一句“你再想想呢?”
但妈妈那次没说那句话,只揽着她看过这里的一百多个龛窟,问她喜欢哪一龛?
风岐摇摇头,都不喜欢。那时候“世俗”与“俗气”这两个词在她心里没什么区别。
欣赏不来。
直到三年前,她整夜整夜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天亮,偶然间在手机里刷到了一张头戴花冠的观音立像。
观音雕得惊为天人,真正站到她面前,她像得到了抚慰,她在她面前站了整整一天,在她的默然注视中号啕大哭。
那是叶惟去世的第十天。
风岐不明白,明明阿婆半年前的体检结果显示一切都好,为什么一个平平无奇的早上人就怎么叫都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own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