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落后偏远的火车站,有人意图趁乱往自己手心塞疑似纸团的东西。
杨真脑中立马浮现出影视文学作品中的经典情节。
——求救!
再大胆一点,还可能是——传递情报!
这很年代!
“哔——哔——”站牌边,手捏信号旗的铁路交通员猛吹铁口哨,示意乘客不要疯狂拥挤。
高亢尖锐的哨声如一把重锤,把杨真的胡思乱想打散得一干二净。
她忽略那个疑似纸团的东西,猛地抽回胳膊,同时回头去看是谁在死命拉扯自己。
然而一直跟在她身后挤车的大嫂子没给她这个机会。
“大妹子上不去啊?这门是挺高。”
大嫂子特别好心地托了她大腿一把。
直接被送上车的杨真:……
她再回头,根本分不清乌泱泱的乘客里,究竟是谁拽过自己。
“呜——”小火车轰隆隆重新启动,爬过曲折的窄轨铁路,驶出晨曦中的老林,向南坡镇去。
杨真望着窗外,思绪却仍旧停留在那个简陋小站上。
不过她并没有被刚才那诡异的小插曲影响太久。
因为没必要。
这里不是什么真正的偏远落后山区。
而是七十年代的红光林场。
刚才她所站的位置,六七步外便有一位体格健硕的铁路局交通员,百米不到是林场楞场。
三里地外的牛头沟更是有个森警中队。
如果有人遭遇了拐卖或者别的危险,首选求助对象应该是铁路交通员,其次是森警与林场,而不是她。
如果是有求助之外的事找她……
那更不能沾边了。
神神秘秘能是什么好事!
十点过,小火车到站。
六七十年代正是林区的繁荣时期,哐当哐当的小火车把南坡镇与周边六七个林场紧密联系起来,通车的日子,小小的镇子里塞满了人,摩肩接踵。
杨真走在铺着煤渣的黄泥马路上,有种节日出游的感觉。
她几乎是顺着人流被‘带’进林业商店的。
约摸四十五平的商店几乎被挤爆。
计划经济时代,物资匮乏,偏偏林业工人还是出了名的高工资‘林大头’。
有钱当然要花啦!
供需矛盾过大,买东西完全靠抢,柜台都被挤歪了
“我要十二尺布!”
“我要五毛的胶腻子。”
“什锦糖一块二一斤是吧,给!”
“哎哟,谁他娘的踩我脚~”
杨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杀出重围,举着钱票对鞋帽柜台的售货员说:“一双小号靰鞡鞋。”
翠兰嫂告诉杨真进山冬采需要提前准备哪些物资时,倾情推荐靰鞡鞋。
杨真从她的话里归纳总结,愿称其为冬采‘神器’。
据说林业工人穿上这种牛皮特制的靰鞡鞋,鞋里塞上足量的东北三宝之一乌拉草,再打上尺高的绑腿,哪怕全天暴露在零下四十多度的高寒林区里作业也不会冻脚,更不会累脚脖子,勒脚趾头。
而且因为鞋底软乎,所以不必担心鞋后跟会冻起冰土疙瘩,导致打丁脚滑倒。
短发售货员上下冷暼她几眼,鼻孔朝天不耐烦问:“要几排的?”
杨真忽视对方的倨傲与恶劣。
谁让这个年代售货员牛气得很。
商店那墙上还挂着‘不许殴打顾客’的大红字呢。
她假笑道:“麻烦你先给我说说几个的排价格。”
短发售货员白眼翻上天,隔着柜台出其不意把杨真攘一边去了:“啥都搞不清你买什么东西,净给我耽误事儿!走走走,下一个。”
杨真没料到有这一出,侧腰猝不及防朝柜台撞去,吃疼弹开时又撞上个大娘。
大娘人好,扶她一把,看不下去小姑娘挨欺负,给她说了价格。
周围吵吵嚷嚷炸耳朵,杨真不确定问:“二排比头排和三四排贵4倍多点?”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话问得太外道。
“啥都不懂,姑娘你是外地来的新知青吧。”大娘默认杨真的身份,接着理所当然道:“一张牛皮只能做出四五双靰鞡,二排取的又是最好的十字花骨位置,优等货当然贵了,向来都是这个价,和‘两白一黑’一样,好多年几乎没变动过。”
“我知道了,谢谢你啊大娘。”
镇上就这一家林业商店。
杨真哪怕满肚子火气,也不得不忍着,揉着隐隐作痛的腰,再次挤去鞋帽柜台买鞋。
总不能为了怄气让自己挨冻受寒,那不是傻吗。
“一双小号靰鞡鞋,要二排的。”
短发售货员依旧是那张死人脸,这次倒没刁难人,头也没回的从身后货架上掏出一双丑不拉几的棕色鞋子扔上称,秤砣一挂:“七两。”
然后根据重量收票收钱唱账。
一气呵成,一看就是老熟练工了。
杨真瞪大眼。
抱着那双褶子像包子的丑鞋往外走时,都忘记生气了,只剩下震撼。
第一次见鞋称斤论两卖的。
开眼啦!
到中午时,杨真把她需要而山上林业商店没有的东西买齐全了大半。
除了毛线和布。
行李袋里只有一件薄毛衣,肯定过不了北方的冬。
她得买毛线给自己织厚毛衣围巾和手套。
幸好杨家条件不错,杨父杨母心疼女儿,给远嫁的女儿淘换了不少吃穿用的票,不然她会更难。
至于布,一是答应赵明畅,如果有好看的花色记得给对方带七尺做件花棉袄。
二来是她自己也想重新做几件内衣。
现在穿的内衣款式很像老太太的背心,包得挺严实但宽宽松松没有任何固定效果,稍微动作大点便感觉胸前荡得厉害,不太习惯。
上午商店放出来的布和毛线早早被抢完了,不过听人说下午会再上一批。
趁着中午商店这边轮班休息,没有开始下午场售卖,杨真先去邮局给杨家寄信。
信里全是一些报喜不报忧的内容。
说自己虽然退婚了,但是顺利找到了安全住处和高薪工作,成功在林场立住了脚。
等她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就给父母和兄弟姐妹买礼物寄回去。
陈武骗婚那事思来想去还是没往信纸上写,倒不是她多有素质给垃圾保护隐私,而是怕杨家父母知道陈武不是个好东西后多添自责与担心。
记忆里,杨家父母都挺满意陈武这个女婿,一力促成婚事。
然后去医院药房买了冬青膏。
据翠兰嫂说这个治疗冻疮效果不错。
不确定这具身体从四季如春的家乡来到高寒地区会不会长冻疮。但杨真以前读书时小脚趾长过,痒得恨不得把脚剁了。
属于有备无患。
忙活一通,又带着咕咕叫的肚子跑去国营饭店。
堂食食客碗里的笨鸡炖蘑菇让杨真馋得不行,但想到自己还要去占好位置抢布抢毛线,只能匆匆买了两个肉火烧将就。
就这样陀螺转似的奔忙,等她再次冲回商店时,已经有点晚了。
人人人,好多人!全是人!
有了上午的抢购经验,杨真深吸一口气迅速扎进人群。
半天后散着一根辫子出来。
还没来得及为网兜里那六尺花布和三尺白棉布高兴,注意到林业商店墙上大钟的时间,立刻垮下脸转身埋头往毛线柜台冲。
现在已经下午两点过七分了。
回林场的小火车三点半发车。
从这里赶到火车站最少得十分钟,还得空出时间买票。
最多还有一小时买毛线!
两点四十九分。
杨真举着仅有的一斤三两毛线票对售货员说:“一斤中粗线,三两粗线。”
至于颜色,中粗线亮色早卖光了,只剩下不受欢迎的黑色。
倒是打围巾的粗线可以挑挑。
售货员麻利回身去货架上拿线时,余光注意到什么,忙扭头冲布匹组同事那边惊叫:“嚯——咋上柜台了!欸小李,你吵吵归吵吵,别动手打顾客啊,扣工资的!”
又打!
这是什么武打片现场吗?
杨真赶紧跟着踮脚张望。
只见卖布柜台那边,扎小辫的年轻售货员充耳不闻同事的劝阻,利索翻上柜台,一个猛虎下山直扑圆脸大妈。
两手左右开弓,嘴里还嗷嗷骂:“让你污蔑我贪污!让你听不懂人话!‘战备库存布’没有零售消耗余头,只能卡紧尺子卖怪我吗!布料它有‘缩水率’怪我吗!”
周围吵吵嚷嚷的人群见状连忙后退几步,给两人留出发挥的战场。
圆脸大妈也不是好惹的,抬手便是薅头发:“你卖的布尺寸不够数你还敢横,当老娘好欺负啊!给我走,老娘现在就拉你去g委会,‘一打三/反’运动刚过你就敢顶风作案了,等着吃枪子儿吧你。”
圆脸大妈个头不高力气挺大,说到做到,真的把那个叫小李的售货员往外扯。
小李一听‘一打三/反’就心慌慌,她拼命挣扎还手,并向自己的同事们大声求救。
商店主任很快闻讯赶来,先瞪小李一眼,又笑着安抚那个圆脸大妈:“大姐大姐,你消消火,别和个新来的小丫头见识,有话咱好好说。”
“好好说,你们做的事我能好好说吗?昨天我提前两个小时来排队抢的布,回家发现两米半的布少了近三寸,儿媳妇劝我算了,我想想大家都不容易那就算了。结果这一下水,嘿——你自己看,缩成什么样了!原本做给我男人的衣服,现在顶多能给我那个刚上初中的小儿子穿!”圆脸大妈越说越气:“你们就是搞贪污,弄些劣等货来侵占劳动人民的血汗钱!”
‘贪污’两个字当众一出,商店主任脸都绿了。
年初从首都掀起的“一打三/反”运动,整个商业系统自上而下都是众矢之的,被判贪污罪没命的人数不胜数。
他们商店现在卖货都要求高声‘唱账’了,柜台上大声喊出每一笔交易,当面点清,出门概不负责。
没道理还会出这么大的纰漏,被人找后帐。
“小李,你来说明情况!”商店主任严肃道。
小李按着疼到麻木的脑袋,开口前眼泪先扑簌簌砸了下来。
饶是如此,她依然用最洪亮的声音哽咽说。
“新到的这批军绿卡其布可能是放出来的‘战备库存布’,没有零售消耗余头。如果按照正常零售方式,一布匹会有两三米的缺口。主任你又不肯给我批额外‘损耗量’,我卖的时候只能卡紧尺子给人量,本来布料拉直和平铺时就大概会有1-1.5尺的差距,又倒霉赶上这批布缩水率很高,大衣服自然成小衣服了。”
小李委屈得不行,明明不是她的错,可是她却很有可能背上‘贪污’‘账目不清’等罪名。
‘一打三/反’的余波还在,但反沾上半点,她保准立马完蛋。
想到这里,小李借着抹泪的东西,隐晦瞪了商店主任一眼。
要不是因为这个死秃头领导对她的困境视而不见,她何必故意当众打架闹开。
特地选了个和善矮小的圆脸大妈做筏子,没曾想对方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头发给她薅掉扯掉一大把。
“啥?这个军绿卡其布尺寸紧巴还缩水厉害?我也买了啊,你们商店丧良心啊!”
围观群众本来只是在买东西之余随便吃个瓜,没想到这瓜竟吃到了自己身上。
那还了得。
刚才只是吃瓜,现在是与己相关。
顿时群情激愤。
因为在场买了军绿卡其布的不在少数。
本省作为全国布票配给最多的地方,每人每年有24.2尺布票,不像其他地方那么紧巴。
大家一看这卡其布质地和军装很像,又是最时髦的军绿色,原本没想卖布的人都会忍不住意动掏兜。
这年头的人,穿不上军装,能穿一件仿军装也是很涨面子的事。
“我也买了,这得赔偿啊。”
“必须赔!不赔咱就不走!”
“有没有出息,不走有啥用,得去上告!”
这话简直是一呼百应。
杨真没买军绿卡其布,她只是个单纯的路人。瞟了眼墙上的时钟,见快到三点了,赶紧催着售货员给她称毛线。
售货员被打扰了吃瓜挺不高兴,摔摔打打称重。
杨真这半天下来已经习惯了,面不改色挑了个黑色粗线,上称付钱。
塞进布袋子正想离开时,刚才打架那边突然爆发一阵喧哗。
杨真匆匆回头看。
没听清那个商店主任究竟说了什么,反正肯定是给的赔偿不如人意,瞬间惹得七八个大娘冲上去挠人。
“什么唱账等于当面点清,后续概不负责。你敢不认账,老娘和你拼了!”
刚才那个叫小李的售货员喊人,她的同事们都犹犹豫豫不怎么上前去拉架。
现在换商店主任挨打,立刻有好些售货员主动冲上去帮忙拉偏架。
杨真注意到鞋帽柜台那个短发售货员也在其中。
她摸摸自己的腰,顿时恶向胆边生。
短发售货员正替自家领导控制住一个挠人最凶的婆娘,突然被人背后偷袭,腰部挨了重重一个肘击。
“哪个该死的下黑手!”
她疼得嘶声痛骂,正想回头看,侧脸又挨了一鞋底子,脑袋硬生生被抽了回去。
原本被她控制住的大妈趁机反击,把她扑去地上骑着扇巴掌:“让你横,让你掰老娘手指头!”
人群里,杨真顺手把靰鞡鞋塞网兜里,头也不回地往外挤。
挤到一半,她敏锐发现不对劲儿。
人好像变多了。
太多了,也太激愤了。
怕不是要出事。
确实,商店里的人比之刚才又多了许多。
都是闻讯而来。
有人是买了军绿卡其布来讨公道的,有些纯粹是来看热闹的。
你一句我一嘴,火气登时便窜上来了。
一个个喊着要让商店的人好看。
不知道是谁先吼了句:“砸了这个剥削人民的破地方!”
“对,砸了它!”
一呼百应。
这个时代,打砸本来就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
虽然商店并不在打砸范围,但情绪上头了哪里管那么多,毕竟法不责众。
先出气再说。
杨真头皮发麻。
随着人越聚越多,她被挤在人群里几乎不能动弹,好像连周围的空气都稀薄了。
这些激愤分子不会闹出踩踏事件吧。
“哔——哔——”
刺耳的铜口哨声落在此刻的杨真耳里犹如天籁。
二十几分钟后,公安和联防合作,终于安抚住众人一点就着的情绪,安全疏散了义愤填膺的人群。
杨真提着自己买来的零零碎碎站在街角,长舒一口气。
劫后余生,新的烦恼又纷至沓来。
现在已经过了三点半,错过了小火车,她该怎么回去啊啊啊啊啊!
她不敢去坐陌生人赶的马车走毛毛道进山回去,她怕狼也怕人。
在镇上等三天后再回更不可能。
后天她要正式参加油锯手培训班的。
烦死了!
一天天怎么有那么多问题需要解决。
杨真负能量爆棚,原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掏出新买的什锦糖连炫十几颗,齁腻感成功冲散独在异世的彷徨。
她开始忙着到处找水喝,没功夫想有的没的。
最终在国营饭店靠几颗糖找到了水,还顺便打听到个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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