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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酉时六刻

小说:

朕的一天

作者:

平章风月

分类:

穿越架空

皇帝的眼睛极深,映着御案旁烛火的辉光,几乎要望进人的心里去。两丸乌墨映着她的影子,小小的一个。

二人本就隔得近,长久在龙涎香里浸润着,襟怀间每一分丝线都滃染出龙涎香层叠的味道,如同一张细细密密的丝网,悄无声息地将她包裹住。

皇帝神色平常,面上不辨喜怒,慢慢地移开眼睛,随手抽了支朱笔,在她方才写过的纸上添注,“早晨起身后,辰时三刻,慈宁宫诣皇太后安。下午见了隆禧、福泰、端亲王、淳贝勒。晚上叫去。你照着月、日、时辰、何地何事,每日跟在朕身边,听着记着。知道为君不易,没有那么多风花雪月,儿女情长,屙屎也不会用金片子。”

连朝颇为局促,很多时候往往不敢健谈,口中道,“奴才知错。奴才都记着了。”

皇帝随口“唔”了一声,“字写得还不错。”她立时喜笑颜开,“万岁爷过——”过奖的音还没咬到,就被皇帝驳了回来,“只是比小儿涂鸦好一些,别给自己长脸。”

皇帝从一旁的奏折边儿拿出个匣子,半扔半递到她眼前,微微抬一抬下颌,示意她打开看看。

是一支笔,平直圆整,毛锋利落。连朝颇为赧然,手却十分老实地承托起来,对着光细看,很给面子地赞叹,“真是好笔!”

皇帝示意赵有良去取水来,笑着教她开笔,“来,往后就用它写字。”

雪白的笔锋在清水里荡散开来,夔龙纹的衬里,龙爪飞扬,翻起来马蹄袖下照旧是匀整洁净的肌肤,令人觉得不可亵渎。

贵为天子。贵为天子。

她却不敢接,往后退了半步,照旧是恭敬的容色,弯下腰身,“奴才谢主子赏。以后一定将主子爷的笔好好供奉起来,不敢攀折。”

气氛有一瞬间的阻涩,如同琴弦旁逸偶然生滞。皇帝的笑凝在脸上,渐渐地隐下去,“你是觉得你的命很硬么?”

连朝提袍跪下,在他玄青色缉珠龙纹厚底皂靴前泥首,朗然答,“万岁爷洪福齐天。”

赵有良还没有回过味,正喜孜孜捧来水盂,却见皇帝已将笔搁开,取帕子来揩手,再没有瞧她一眼。

“退下。”

晚间差事当完,将将也到亥末。

双巧分了盏灯来,庆姐便坐在镜袱前通头发。将寻常插戴的簪子卸下来,长长的辫子散开,用手分了一缕拉在胸前,用篦子细细地通,一面说,“可惜瑞儿今晚值通班,没法回来。咱们几个人,就没有凑齐全的时候。”

双巧已经在榻榻上铺被子了,闻言笑道,“怎么,你还想凑齐人头,晚上抹牌呀?马三爷的眼睛可不是白瞎的,”说着一比划,双手勾起来,“那可是鹰钩。”

庆姐咂咂嘴,“人人都说宫里好。吃得好、穿得好,伺候的主子也体面。红城墙多高,红城墙里又是一层墙,外头的人哪里知道里面的苦处。”

双巧说你得了吧,“能吃饱穿暖,还希图什么?我看你是日子过得太好,不用受五脏神的苦,就开始愁啊愁,怨啊怨的——紫禁城里各司其职,那是六宫主子们的活儿,可别照揽。”

庆姐“嗐”一声儿,刚想说,“之前我看的那书,”说到一半,双巧递个眼色过来,示意她屋里还有外人,庆姐只好悻悻地,不好往下说了。

连朝侧着身子躺在炕上,盯着天顶儿出神,外头隆隆的风声,留半边耳朵听她们说话,风声和人声混杂在一起,不大分明。

风声隆隆,元青色的袍子,哪儿能看出来是谁。提着一盏灯笼,一个人在后花园里,还以为也是前来吊唁的宾客。

见天儿冷,寒浸浸的夜风,是深秋时候。两排灯火雁翅儿排开,仿佛拱手让出一条往生的路。

她替讷讷来问玛玛的话,因为一位叔翁过身,讷讷有些事拿不准主意,还得问经见丰富的玛玛。恭郡王府很大,夜里又黑,在后花园里绕啊绕,稀里糊涂就遇见一个也迷了路的人了,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卯起胆子问,“您打哪儿来呀?”

他说,“我来送别一位长辈。”

她“噢”了一声,自报家门,“我是来给我玛玛说家里的事的。你会走吗?我也迷路了。”

她记得她那时候眼睛乱梭,看见他袍子上偶然被灯火照亮,一闪而过的团龙利爪,满是敬仰地问,“您从宫里来呀?那宫里指定好。他们都说宫里是最好的去处,您和我说说呗,宫里怎么样?”

没想到他当真一本正经地沉吟,末了描述,“屋顶是明黄琉璃瓦,蔓延而去,别人都说像龙,我看像笼。”

字面上听不出来好赖,她疑心他是在诓她,忿忿,“这不都一样吗?你说什么废话?”

显然他并没有想到会造此噎,瞪了她半晌,才听见她自顾自地用鞋尖踢开了脚底下的一块石头,“享受着最好的居所,最好的吃食,最好的衣裳,一定没有什么不痛快的事。”

他也笑了,“那你觉得我现在痛快吗?”

她是一个务实的人,更是一个有礼貌的人,“不痛快。”

“有什么办法呢?人人都觉得你好,人人都觉得你已经衣食无忧,连痛苦都是错,连怨恨都是自私。”

“无病呻吟,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她却沉默了,末了问,“老太太是你什么人呐?”

他说,“听说过荣亲王么?”

四大铁帽子王,端、荣、平、全。响当当的富贵延年,子孙昌盛。

他说,“往上数好几辈儿,我们这几家的小子都是从小一起长到大的。走了的老太太是老荣亲王福金,按辈分我该叫她一声伯祖母。”

“噢,”她恍然大悟,“阿穆巴奶奶。”

“老话里是这么叫,”他笑,别开了眼,看向一片火光的最深处,火光的尽头居然是一片漆黑,“我小时候也这么叫她。”

“隔着两辈呢。”

“隔辈亲。仔细想想也会觉得是种解脱。人生七十古来稀,老亲王都已经走了二十多年了。只是想起来难免惆怅,熟悉的人一个个远走,仿佛冥冥之中排着队一样,熟悉的年月,再也回不来了。”

他们在夹道的火光中走影子拉得很长。

很长很长,一步一步地走,渐渐汇合到一起。深浓的雾气与黑夜里,团龙的利爪也看不见了,依稀可辨层叠的鳞。

他们时而沉默,时而交谈。

他温声问,“你的玛法与玛玛,应该都还在吧。”

“我的玛法前几年走了。”

她坦然地说,“我老家在京城,很小就和阿玛上南边去了。南北边的这种事儿,办得不一样。”

他顺着她的话,很有耐心地说,“什么不一样?”

明明很寻常的话,听起来温和熨帖到了极处。那么不疾不徐,郑重又赤忱,仿佛天地间茫茫行旅,他们就是彼此的同路人。而在这条路上,没有不可过去的事情。

她的思绪也随之浸润到浓重的夜雾里,染上星星点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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