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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戌时五刻

小说:

朕的一天

作者:

平章风月

分类:

穿越架空

连朝走到脚踏跟前,离他已经很近了,再近就到炕沿。皇帝眯着眼想了想,“右边柜格里有幅画儿,把它拿出来。”

连朝只好探身去拿,把画取出来展开,皇帝自然地接过一头,并不长。看面上也有些年岁,画的是一只蜻蜓,立在荷叶上,似乎探首而望,细巧可爱。

她见果真题了诗,不觉去念,“无数飞花送小舟,蜻蜓款立钓丝头。一溪春水关何事,皱作风前万叠愁。壬寅孟冬中浣御笔。寄所托。”

皇帝说,“寄所托,是我玛法的私印。但宫中不存,应当陪祔山陵。”

他顺着那只小蜻蜓,抬眼就看见她若有所思。秋日晴光朗照,窗棂上、卷帙中积攒的灰尘翻涌扑腾,似乎也能用气味勾起几分从前。

她问,“蜻蜓夏时常有,为何在孟冬作画?”

皇帝答,“玛法留下的诗画,阿玛在时曾让人编订成册。蜻蜓、腊梅、冬雪,皆常为题咏。每逢冬至、元旦开笔,总有御诗。我观圣训实录,天生四时,斗柄所移。玛法的诗中常咏北斗,君王不违四时,赏罚刑赦,教化天下,想必也是玛法一生的寄托。”

连朝却笑了,“冬天画蜻蜓,是在等春夏。隆冬太过漫长,总得有些指望。”

皇帝从他的印鉴匣里找出枚寿山石的章,捧给她看,“这是我阿玛的。”

她认真去看印玺上的字。

因是反的,认得艰难,几乎是拖起音调,“常——怀——素?”

“但愿桑麻成,蚕月得纺绩。素心正如此,开径望三益。桑麻有时,无冻馁饿殍,保全天下家庭不至离散,都有盖顶屋庐,顺应四时耕作,这是先帝一生所期。”

连朝笑了笑,将那方印鉴放归原处,看见皇帝赤忱的眼,顺应问,“那您呢?您的印文是什么?”

皇帝说,“我先前并没有,不知道刻什么,如今知道了。当是——无非新。”

“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

“读过王右军的诗。”

她便不说话了。

皇帝坦然道,“我接阿玛遗命,登临大宝。仁宗皇帝运筹果决,初年便扫清朝堂积弊,广用天下英杰,爱民深切。先帝肃明法度,世遵成宪,严惩贪腐,尤倡廉明。至于朕,”

皇帝顿了顿,“我不知何为,不敢超蹈先贤。万物参差,我便时时以探新求新之心,不忽不疲,不拘陈定。但愿百年之后,能无愧厚养我的河山千万。”

连朝自然附和应承,“万岁爷大志。”

皇帝原本慷慨的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鄙夷,“朕没有大痣。”

连朝笑着说,“今日受万岁爷的教诲,奴才感动五内,那些鄙薄的精神也为之一振。万岁爷放心,以后奴才要是还能侥幸写些什么,笔下的君王,定然如万岁爷一般,圣明烛照,高大伟岸!”

皇帝皱着眉打量她,“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连朝捧着心口,闭上眼睛,一脸仰慕,“像敬仰万岁爷的小民。”

皇帝说不是,“像个旷世大奸臣。”

她抽了抽嘴角,也不装,也不演,又恢复了素日常有的沉静神色,仿佛刚刚听到的,不过是街头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子儿的吹嘘。

皇帝看着她的眼睛,清澈的,冷静的,他蓦地叹了口气,心头盼望的汹涌乍然平息,一成不变的只有照进来的阳光,还能隐约听见几声鸦啼。

连朝知道不能得罪狠了,把画卷到底,系好了收回原处,复问,“那您想用什么石头来刻呢?寿山?田黄?青田?”

皇帝闲闲摆弄着案头的各式石料,似乎并无心情回答她的问题,“喜欢什么宝石?”

她还是不明喜怒,列举出长串的名字任他挑选,“蓝宝?红宝?珍珠?翡翠?碧玺?猫儿眼?玛瑙?八宝?青金石?珊瑚?琉璃?这些都太小太脆,刻不成章的。”

皇帝望着她,目光深邃,如沉潭寒渊,“朕说与你,问的也是你。”

连朝果真想了想,“奴才喜欢青金石。”

“色相如天。你是想让谁升天。”

连朝泄气,“万岁爷,您对奴才有偏见。奴才顶顶喜欢金子,喜欢红蓝宝,喜欢透绿的翡翠珠子,畅想妆奁里能有奇珍异宝,眼前不过几只拆簪旧花儿,光肖想无用,嘴上谁不会望好的,落到实处才是真好。所以奴才喜欢青金石,有蓝宝的蓝,有金子的金,变化无端,星丽于天,不必强求事事万全,能做一分,是一分,能有一点,即是一点。”

皇帝沉吟着,扬声唤:“赵有良。”

赵有良听这声气,暗道不好,不料皇帝却说,“过几日要去木兰,让赵有良着人挑一匣子蓝宝,着你拿几颗,给朕做顶帽子吧。”

连朝眼前一黑,忙说,“万岁爷,做帽子也用不着蓝宝。”

又发觉自己说错了,“奴才是说,奴才针工不行,给宝石使奴才做帽子真是暴殄天物。”

皇帝了然,应答也干脆,“那就算工钱。”

连朝顿时眉花眼笑,刚要说话,便听皇帝慢条斯理地补充,“省得你背地里再说朕盘剥宫人。”

大总管不会悄悄儿做这事,连朝刚交完今日的起居给皇帝看,屏息凝神等怹老人家发言批评几句,皇帝眉头皱起,刚想说话,赵谙达就带着他的蓝宝,喜孜孜进来等夸了。

故而皇帝酝酿了许久要来挑剔她的新鲜话,落在口头就转成一声极清浅的叹息,“去挑挑吧。用多少挑多少,不可多拿。”

赵有良果真送来一匣子蓝宝,紧赶她挑。连朝也不晓得这是上哪儿来的,个个晶莹剔透,托在手心里,蓝汪汪地像一滩水。

皇帝抬手,常泰便从御案上端来个匣子,皇帝接过放在炕桌上,打开来就是一叠被圈过朱的纸,连朝眼风扫到,十分难堪,只等着皇帝快快把今天的放进去,不料皇帝却顿住了手,“不对,今儿还没罚抄呢,先搁着,罚的交来在一并划档。”

连朝哭着脸,“奴才觉得给您做帽子是头等大事,笔墨上的功夫,一天两天,急不来。”

皇帝不由分说关了匣子,颇为严肃,“唔,朕起先看你不愿做帽子。何况笔墨工夫生疏不得,落下一天,即是落下一截,慎之,勉之。”

连朝把捧着的宝石倒回匣子里,“做帽子也得抄,不做帽子也得抄。奴才觉得自己一心不能二用,还是专心把抄的办好。”

皇帝说好,“把石头收走。朕给你圈了十个字,与你写过附在旁边,回去一百遍,写了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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