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审结束第四天,首都机场湛蓝的穹顶下,残雪在跑道边缘堆积成灰黑色的硬块。
巨大的伊尔-62客机在牵引车的引导下,冒着刺骨寒风,缓缓停靠在略显陈旧的T1航站楼廊桥旁。
舷梯车笨拙地靠近,舱门“嗤”一声气响被拉开。
钱进跟随人群出舱。
凛冽的冷空气刀子般刮过脸颊,让他精神为之一振,长途飞行的懒散疲惫被迅速驱散。
身后的杨大刚用力吸了一口气,脸上是混杂着疲惫与终于踏上国土的松弛:“还是咱祖国的空气好啊,还是这味儿熟悉。”
钱进笑。
这年头首都冬春交接时节的空气确实有独特的风味儿,是沙尘味儿。
该说不说,苏黎世那地方人少树多确实空气质量好。
王主任和李参赞跟在后面,神色严肃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凝重,张司长则面色沉静,习惯性地环视着周围的环境。
然后,眼前廊桥尽头的情景,却让几名刚下飞机的归人脚步猛地顿住。
航站楼通往廊桥的出口处,并非惯常的冷清。
一小队十几名系着鲜艳红领巾的少先队员整齐地列队排开,小脸冻得通红,手里却紧紧捧着几束显然是精心准备、用彩纸扎成的硕大假花束。
鲜花在这个初春、在这个物质尚不丰富的年代,是真正的奢侈品。
孩子们身后,站着的是一大群身穿着四个兜深色中山装、藏蓝色呢子干部服的成年人。
其中有个头发花白、面皮黝黑的人他认识。
竟然是他老领导杨胜仗!
除了杨胜仗其他人钱进一个都不认识,可是李参赞看到后却精神一震,说道:“是各位领导来接机了!”
他率先上前接洽。
张司长在后头给他、王主任和杨大刚进行介绍:
这个是外交部的司长、那个是外贸部负责机电设备进口的主任、还有工业部主管技术引进的干部……
甚至还有几位身着军装的人员。
他们并未像机场工作人员一样在寒风中缩着脖子,而是站得笔直,目光齐齐投向从舱门鱼贯而下的一行人。
随着张司长的出现,一位女教师打扮的妇女起手,然后少先队员们开始热烈挥舞手中假花。
然后一股庄重而热烈的气氛,如同实质般迎面而来,这与廊桥外呼啸的寒风形成鲜明的对比。
钱进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顿时脚步微滞,略感无措。
王主任提醒他:“走啊,钱主任,继续往前走,这是欢迎咱们的。”
与此同时,几个机场地勤的工作人员挤了上来。
他们手里费力地搬动着一个用钢管焊成的简易支架,支架顶端固定着一个漆成军绿色的高音喇叭。
喇叭电源线拖得老长,有人手忙脚乱地寻找插座。
“嗤嗤……吱、嗤嗤……”
强大的电流杂音和剧烈的啸叫瞬间爆发出来,惊得廊桥上还在缓行的其他旅客一个激灵。
韦小波站在靠后的位置,下意识抬手揉了揉被震得发麻的耳朵:“主任这啥意思?这是要进行领导发言吗?”
这次出国之行让他对韦小宝挺满意。
小伙子对国外生活确实充满向往,但很有克制力,并没有崇洋**。
他手脚利索,干了很多杂活累活,而且干的还挺心灵手巧,韦斌给他安排的不是个累赘,确实是个有前途的帮手。
所以此时他便和蔼可亲的给小伙子进行答疑解惑:“我也不清楚。”
杨大刚咧了咧嘴,连日来紧绷的心弦被这意外又接地气的一幕冲淡了不少。
“欢迎!热烈欢迎海滨化肥厂赔款项目工作组的同志们凯旋归来!”
喇叭里的声音稳定下来,带着激动的高亢:“热烈欢迎外交战线同志们载誉回国!”
这一声口号仿佛拉开了闸门。
列队的少先队员们像是得到了指令的士兵,将手中鲜艳的彩纸花束高高举起摇晃着,并脆生生、整齐划一地喊道: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声音清亮,穿透寒风。
钱进一行六人走出去,孩子们上来献花,然后领导们立刻热情地围了上来。
十几双手伸向他们。
一双双温热的手掌争抢着去握住钱进、杨大刚的手,充满热情的用力摇晃起来。
“辛苦了!同志们辛苦了!”外贸部一位高姓司长紧紧握着钱进的手,掌心的老茧硌人,显然也是从劳动阶级走上来的领导。
他另一只手用力拍打着钱进的臂膀,力道很足:“打得好,我们已经看到报道了,你们这一仗打得真漂亮!”
“钱进同志,你们这场国际官司的胜利,意义太重大了!”
“哈哈,这下子让那些洋人、让那些不良外商都睁大眼睛看看,我们中国人民不是好欺负的,以后再想拿些破烂洋垃圾来糊弄我们,门儿都没有、门儿都没有!”
他强调了两遍“门儿都没有”,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
其他领导跟钱进握手,说的话也差不多都是这个意思。
杨胜仗最后上来,他没有跟钱进握手,而是双手去拍钱进肩膀,满脸欣慰:
“哎呀,当初你在我手底下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池中物,但真没想到,你能干出这样的声势来。”
“好,好的很!”
他双手使劲抓了抓钱进肩膀,把钱进抓的是呲牙咧嘴。
见此他哈哈大笑,又去跟旁边的杨大刚握手:“大刚同志,你们这一趟不容易啊。”
“你们厂子受了委屈,但你们这一仗打出了中国人的志气,为国家挽回了重大损失,也为今后全国各地引进先进设备、技术排了雷,扫了障碍!这是功在千秋的一场仗!”
杨大刚向他敬军礼:“谢谢领导赞扬,这一仗的功臣是钱进同志……”
“你们都是功臣!”杨大刚有力的回了个军礼。
外交部门的领导与有荣焉,但此人是实干派,拿着小本子招呼张司长在身边,询问着在瑞士法庭举证的具体过程。
李参赞被几个同僚们簇拥着,也在低声交谈着苏黎世法庭的细节和国际反响。
一时间,廊桥这块狭小的空间里人声鼎沸。
少先队员们准备撤走,钱进看着冻到脸颊通红的孩子们心里过意不去。
他觉得没必要搞这样的面子工程,不过这也算是时代特色了。
这样他无法违背时代趋势,便给予赔偿:“这位老师请留步。”
他招招手走过去,低声说:“我们从瑞士回来带了不少小东西,同学们大冷天过来不容易,待会你等一下,一人给他们发一包巧克力糖吧。”
“这是瑞士的特产,是小东西,不值钱,请不要拒绝。”
女老师很开心。
她并不是开心能拿到来自外国的礼物,而是得到了领导的关切。
年轻的领导却有如此细腻的心思并体贴祖国的花朵,这样的领导如果能一次次立功、一步步高升,对于国家来说是好事!
组织活动的宣传部门领导冲女老师点头,说:“不要辜负了咱们功臣的好意。”
女老师便露出灿烂笑容:“那太感谢您了,领导。”
钱进说道:“嗨,您客气了,不过您得等一会,我们的行李还没有拿到。”
“让孩子们先去找地方避避风、暖和暖和,待会拿到行李我联系您。”
这次他带的行李可是多。
光是箱子就有好几个。
其实里面具体没多少东西,否则过海关的时候,海关人员肯定要详查。
即使现在出国的潮流是往后大包小包的带,可一个人连箱子带包裹的拿十几个回来还是夸张了。
钱进带的一些箱子里都是简单不值钱的东西,海关不会卡住。
可等他带着这些箱子回了海滨市,到时候有什么新玩意儿就说从瑞士从国外带回来的,谁还能有什么疑问?
即使有疑问又如何,总不能来首都找海关查报关记录吧?
跟女老师没说两句话,钱进又被拽了回去,他被一只只温热的手拍打着,听着耳边各种官阶的领导发出的高度一致的赞扬。
这是八十年代初特有的欢庆味道,混合了**热情、集体荣誉感和朴素家国情怀,喧嚣、粗犷,却又异常温暖结实。
等到他们开始出机场的时候,安排的车队上还插着小红旗,前面更有交警摩托车开路。
钱进都懵了:“这场面太大了吧?咱们就是打了一场跨国官司而已。”
“不大,一点不大,你们给国家赚取了上千万美元的外汇呢。”高司长哈哈笑道。
其他领导纷纷开口:
“你们这不是普通官司,你们也不是单纯为国家赚取了外汇,还获取了一个成功的符号,让洋人黑心资本家不敢再小瞧咱们市场的符号。”
“对,这场胜利可是投射了无数期望的标杆,你们赢了,国家露脸了!”
“走吧走吧,上车,送同志们先休息,然后我们晚上宴席再畅聊……”
庆功宴后的嘱托
几辆黑色的伏尔加牌轿车高调地驶出机场,穿过覆盖着灰黑色残雪的城区,最终停在了位于东长安街一栋外观庄重的苏式风格招待所门前。
这里不对社会开放,专司接待重要国事和外事任务。
大门口岗亭肃立,进出需要严格的手续。
李参赞和张司长家在首都,所以他们回家休息,其他四人一人一个房间倒时差,恢复精力。
但不管杨大刚、韦小波还是钱进都精力充沛,只有王主任上了年纪需要休息。
所以三个人凑在一起喝茶聊天,打发时间等到了傍晚去参加庆功宴。
宴席设在招待所内的一间宴会厅里。
这宴会厅布置简朴但庄重,圆形餐桌上铺了棕色餐布,这样即使洒了汤滴了油也不会显现出来。
上面簇新的白瓷餐具闪着冷光,四周暖气片热气蒸腾。
领导们依次落座,宽阔的餐桌很快便填满了人。
这次的饭菜倒是挺朴实的,跟在沪都招待川畸重工代表团时候不一样,没有奢华的菜式,但看得出是尽了心思,有些菜在这个时节还是挺稀罕的:
白切鸡、烤鸭、酱牛肉、酱爆鸡丁、干炸带鱼段、黄澄澄油汪汪的炒鸡蛋、一大盆冒着热气点缀着香菜末的酸菜白肉粉条,还有蒸螃蟹、红烧大虾、海参粥、大鲍鱼等等。
一瓶瓶贴着红色标签的“茅台”被服务人员小心地开启,一股浓郁到霸道的酱香迅速在相对密闭的空间里弥散开来,成为宴席的主调。
举杯自然是第一主题。
代表外交系统的张司长率先起身,他依旧是那般沉静模样,笑着说:“各位领导,各位同志,此次苏黎世胜诉,可以说是一雪前耻,扬我国威。”
“现在让咱们高司长代表国家进行发言,请大家热烈欢迎。”
热烈的掌声中,高司长笑着起身。
他沉吟一二,举起酒杯说:“此次咱们的队伍在国外打了一场贸易上的胜仗,了不起,不仅为海滨化肥厂挽回了巨额损失,更重要的是,向国际商事领域发出最强音。”
“中国人民尊重契约精神,坚守商业底线,但绝不接受任何欺诈与不公!任何藐视中国市场、轻视中国谈判对手的行为,都必将付出沉重代价!”
“这杯酒,敬我们智勇双全的谈判团队,敬我们敢于斗争、善于斗争的同志们!”
说罢,他一饮而尽,酒盅底亮得干脆。
众人纷纷响应,酒盅、茶杯碰撞声响成一片。
钱进能感觉到许多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
这件事他确实办的露脸,都露到大地方了。
于是他举杯回敬,喉咙里火辣辣的暖流一路烧下去,脸颊开始微微发烫。
有其他单位派来庆功的领导职级只比高司长低一些,所以高司长坐下就轮到他发言。
他用宽厚的手掌拍着桌面长笑道:“高司长说得对,这场官司是扬了国威,立了规矩,以后呀,这个案子就是标杆。”
“有了这个样板,以后不光我们外交系统,包括国内各单位在内,咱们再跟那些外国人、洋行、贸易商打交道,腰杆子就更硬了!”
“这国际贸易上的工作,不能由着他们漫天要价、以次充好!来,咱们敬钱进同志!敬大刚同志!敬代表团各位同志,你们都是功臣!”
他说到激动处,直接端起酒壶给身边的钱进添了一杯茅台。
钱进能说什么?
干!
几位领导发言之后,大家开始动筷子,这时候话题轻松了一些。
大家开始聊专业细节,聊国外发达国家的律师团队和技术检测团队的工作流程。
菜肴的热气和酒香交杂翻涌,话语和酒杯在热烈氛围中碰撞。
杨大刚知道钱进酒量一般,便帮他挡酒。
这样最后钱进没什么事,他倒是喝高了,拉着钱进的手说:“值了、咱一切努力可都值了!钱老弟啊,钱主任,我杨大刚服你一辈子……”
钱进赶紧去找服务员要醒酒汤。
王主任同样容光焕发,抓住机会和首都的领导们频频碰杯,低声交流着拉近关系。
这可是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的机会。
服务人员穿梭着,替换掉空了的盘子,开始添上冒着腾腾白气的醒酒汤和饺子。
热热闹闹的庆功宴终于散场,杯盘狼藉中展现出今晚让所有人心满意足的欢腾。
领导们在门口握手告别,互相换了联系方式,互道珍重。
有人拍着钱进的肩膀约好去海滨市再聚,也有领导招呼钱进在首都多玩两天,他们还要私下里进行招待。
钱进解释了还有工作要忙,明天准备返程,返程之前他们就跟杨胜仗吃一顿饭即可。
这年头有些地方也挺好的,领导们并没有专车,有的骑着自行车回家有的还要去赶公交车。
寒夜的冷风一吹,钱进冻的打了个哆嗦,准备赶紧送走人去暖和的被窝里缩着。
结果就在这时,高司长悄无声息地走到钱进身边。
他说话声音压得很低,混在喧嚣的告别声中几乎难以察觉:“钱进同志,待会你随服务员来找我一下,有点后续的情况,需要单独沟通几句。”
留下这句话,他笑着跟众人挥挥手便离开了。
等到大家散伙,他找到一直等候着的服务员,然后没有走招待所的正门,而是拐向侧面一条铺着深红色地毯、光线略显昏暗的走廊。
地毯吸音效果极好,两人的脚步声几近于无。
走廊两侧挂着一些体现时代风貌的印刷宣传画,尽头则是一间办公室。
服务员敲门后推开门,钱进打眼一看。
屋内的景象和外面的喧嚣、甚至和刚才的宴席形成天壤之别。
这是一间不过十几平米的小房间,陈设极简,有一张老式深色木质写字台,几把配着深绿色皮革坐垫的木扶手椅,还有一个同样是深绿色的、式样老旧的铁皮文件柜靠墙立着。
唯一不同凡响的是,写字台上放了一溜电话!
不是三台五台电话,是一溜全是电话,怕是得有十几部!
高司长已经等候在里面,他示意钱进坐下,亲自倒上了一杯热茶。
一盏绿罩子台灯打开,光线昏黄微弱。
这样窗外城市的稀疏灯火依然可以透过没挂窗帘的窗户透进来,并在室内撒下些许微弱的光晕,进而衬出了此处的静谧与私密。
“吃住得还习惯吧?招待所条件有限。”高司长开口,语气像是在拉家常,但眼神在昏暗灯光里很亮。
“很好,谢谢领导。”钱进客气的回答,他知道领导找他可绝不是要跟他午夜寒暄。
很快,高司长问候几句逐渐变了态度,刚才宴席上的热情和轻松彻底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到沉重的务实:
“庆功宴是形式,是必要的肯定和褒扬。但饭桌上有些话,不方便讲,更讲不透。”
“今天喊你来,是上面对你们这次胜利的后续部署,也是给你的新任务,一个比打赢官司更艰巨、更长远、更关系重大的任务。”
钱进屏住了呼吸,坐得更直。
这话说的有点力度了。
有什么新任务竟然需要国家级别的单位领导来私下里给他布置?
“这场官司赢了,我们看清了两件事。”高司长缓缓说道。
“第一,外国的先进技术设备和管理经验,我们要学,要大胆引进来,这是改革开放的生命线。”
“第二,从国外接引新设备新技术和新经验,它有引狼**式的风险,而且风险空前巨大!”
“外面盯着我们口袋里的外汇、市场、资源的,不仅有真心合作的,更有像川畸重工那样,对我们抱着欺诈心态、想把我们当垃圾场倾销淘汰垃圾的恶狼!”
钱进点头,这个确实。
国家改革开放初期,着实在这方面吃了太多苦头。
但他没料到苦头吃的如此之快。
高司长叹了口气,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牛皮文件袋放在桌子上。
他没有打开,只是用手指点了点:“看看这段时间各地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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