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驾车到扬州城门,玄海就见到了极大的排场。
一群衣着华丽的官老爷正立在城墙上,冒着细雨翘首以盼。城门大开,周遭街道洒扫得分外干净,灯笼一尘不染,都是为了迎接魏巍临时换了新的。
一见魏巍的马车,众人纷纷下楼于城门边恭候,就差放鞭炮挂横幅大肆欢迎了。
玄海下车,摆好杌凳。
冷白色骨节分明的手掀开车帘,来人穿一件圆领窄袖的白袍,革带上并无环佩装饰,只孤零零挂着个绿色纹竹香囊。
他穿着干净利落,利簪束发,一丝不苟。年至三旬,岁月并没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仍是那般清正俊朗。
魏巍撑一把墨黑油纸伞下车,淡淡扫过瞠目的众人。凤眸透着股远超同龄的冷肃,那是身居高位、久历朝堂才会厮杀出的强大气场。
王绅年龄比他大,气场却没他足,崇敬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魏大人,久仰久仰。”王绅满脸堆笑,带着手下的张别驾和刘长史对他作揖。
魏巍望着这位笑得跟弥勒佛一样的胖男人,在他微青的脸颊上多留意了几下。王绅注意到他的眼神,嘴角微不可查地抽了抽。
他上回轻薄耿婳未遂,被夫人教训的痕迹还没完全消除,涂了一些云母粉才勉强遮掩住。
魏巍还礼笑道:“王大人客气了。魏某初来乍到,若有错处还望海涵。”
他说得客气随和,王绅哪敢和他真客气。
虽说扬州司马的职位低于他这个刺史,可毕竟是天子器重的人,万万怠慢不得。众人皆以迎接高官的礼节来接待魏巍。论礼教,多少有些僭越。
魏巍不但不介意,反而融入其中,显得随意又自然。
在场的人哪个不是官场老油条,更加笃定魏巍是被派来“下凡”考察政务的。扬州若入得了他的眼,保不齐就是下一个京城。若是脏了他的眼,王绅和手底下人都要跟着遭殃。
一想到这儿,王绅倍感压力,忙招待他去灵云楼用膳。
路上雨又哗哗下大了。到灵云楼时,檐下雨幕溅起水渍,染湿了魏巍的皂靴。
王绅是个眼尖的,注意到那双旧鞋时甚是惊讶。旋即心下一悬,魏大人必定是个躬行节俭之人,排场搞这么大,会不会惹他不悦?
饭局上,魏巍与众人觥筹交错,把酒言欢。席间的舞女他连看都没看一眼,王绅旋即唤来姿容极佳的官.妓坐到魏巍身边,亲自把盏。
“大人……”她刚要给魏巍递酒,却被他冷厉的眼神锁住,“请”字卡在喉咙里,一时间汗流浃背,支支吾吾不敢说话了。
不管什么样的人,被他这么盯一眼都会瞬间老实。他不喜与异性接触,眼神里隐隐含着警告,这是拍山震虎,给王绅等人的警告。
王刺史见了,脸色略有难堪。
张别驾起身给魏巍敬酒,而后拱手道:“扬州城土僻山荒,接待若有不周,还请海涵。”
张别驾是个老实人,不怕魏巍怪罪,只求责改。
魏巍回礼道:“魏某喜静,最多听听琵琶。”
舞乐声不绝于耳,两人低声交谈后,张别驾示意王绅,撤去舞女官.妓,换来伶人演奏琵琶。
魏巍轻装简行,没带女眷。难不成没打算在扬州久留?
他又命美人陪酒,却被魏巍婉拒。王绅转而看了眼侍立在魏巍身边的俊气小厮,一时间想入非非。
这场饭局吃得这叫一个心神不宁,战战兢兢。
午后,他借由公事繁忙,推脱离去。命张别驾和刘长史带魏巍闲游扬州城。
当然,游览路线也是提前规划好的,要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给大人物看。除了官署衙门外,还要体现黎民百姓热络的烟火气息。
扬州水路多,魏巍乘坐画舫随两位大人在雨中游春景。沿岸街道上,一些民女撑伞翘首望着画舫,想要一睹前任丞相的尊颜。
“魏大人名扬万里,把扬州待字闺中的女儿们都引来了。”刘长史半开玩笑地说着热络话。
之所以这么说,自有缘由。王绅打探过,魏相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那位夫人嫁过去没多久便香消玉殒,没有留下一子半女。
如今三年过去,魏巍没带女眷,只身前来,对席间美人绝色置之不理,不禁令人疑惑。
王大人临走前悄悄交代过,务必打探清楚。
玄海一听这话,心里自然为主子骄傲。得亏新政的成功,他家大人的美名已经从京城传到遥远的扬州了,这真不知道又要伤害多少无辜的少女心。
魏巍明白刘长史话中有话,估计是怕直接问询多有冒犯,这才小心试探他。
于是魏巍回道:“魏某一心公务,贱内故去后并未续弦。”
这样答,是在拒绝日后饭局上不必要的艳舞和狎妓。
刘长史领会后,又道:“扬州水气重,雨季长,魏大人若有不便,只管告诉小人,定为您安排得妥妥当当。”
“起居不劳长史大人费心,魏某来扬州赴任,并非挂职享乐。”魏巍回道,“但能借机一睹江南美景,确实荣幸。”
刘长史听明白了,与张别驾会心交流眼神。
这大官来扬州,确实不是单纯贬谪。如此一来,定要好好把扬州城的风貌展览展览,供其考核。
这条“旅行线路”是王绅早早规划好的。顺着东市的吉庆街出发,沿路的商铺鳞次栉比。即使雨天,行人照旧络绎不绝。
魏巍执伞走在扬州雨幕里,脚下一硬,原来踩到了小石子。他垂眸看了眼稍稍陈旧的皂靴,又想起了日夜缝制它的耿婳。
随着哗哗啦啦的雨声,刘长史和张别驾的声音渐渐模糊,和耿婳短暂相处的画面再一次与眼前回闪。
这里是她母亲生活过的家乡。若能牵手陪她走过母亲曾走的路,不知该有多幸福。不像现在,形单影只,孑然一身。
阴凉感不知不觉透过脚底,他低头一看,原来踩在了水洼中。
她做的皂靴又被他弄脏了。
魏巍暗暗叹息,听见动静恍然抬头,迎面看到一位身着男装的英气女子。那人一席黑衣,梳着马尾,别别扭扭对他们行了个女儿家的礼。
刘长史和张别驾见他一路心不在焉,眼下却往胭脂铺里瞧,一时讶然。
魏巍稍稍退后,抬头忘了眼店门上的招牌。
婳坊。
店铺面积不大不小,门前收拾的干干净净,旁边的挂着的木牌上贴着招聘的字样。
他盯着店面出神。
张别驾顺嘴说:“魏大人想进去看看?”
说罢,他又后悔起来。他们一群大男人明晃晃进女儿家才逛得胭脂铺子岂不令人耻笑。
可话都说了,颇有点骑虎难下的意味。
谁知魏巍竟然应了声“好”。
刘长史斜了张别驾一眼,后者亦是瞠目。
“大人……”玄海小声嘟囔一句,想要制止。他知道主子定是见字思人,想起夫人了。
这样一来,又不知晚上要梦醒几回了。
魏巍已经和刘张两人一起进去了。迎接他们的是刚才那个“女豪杰”。
阮若万万没想到他们会真进来。
吉庆街的所有商户早就接到上边指令,说今日有大人物光顾,要提前收拾妥当。
官府还特派人一一检查。为了迎接他们的大驾光临,阮若和其他杂役把门前台阶擦得都能当镜子照了。
阮若愣怔一瞬,忙收起平日的泼辣,拘谨道:“各、各位大人想要点什么。”
说完她就想抽自己一巴掌。她家店里卖的东西都是给女人的,这群大老爷们儿能要什么!
一想到这儿,她又暗骂这些人。真不知道抽了什么疯非要来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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