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四幕戏》全本免费阅读 ggdowns.cc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能把卢元植气得面红耳赤了。他那时真的暴跳如雷,心绪如潮涌,久久难以平复。
望着姜纯那潇洒如风,无牵无挂的背影,他虎目长睁,好一阵说不出话来,只得深吸一口气,嗅到那股幽凉茶香,心头才平静下来。
姜纯说到做到,出了他的值房,就去交代下了手下的文书主笔,让他们次日暂代主持署内事务,便直接归了家,从此闭门不出。
相佐交印之事,当日就在长安各官署内引起轩然大波,政事堂文书主笔吓得没了主张,连忙去向王缪求助。
当时郑之阳也在场,听说了此事,不待王缪开口,就忙不迭地奔访丞相府,为姜纯求情,让卢元植放过姜纯性命。
他哪知卢元植心思?其实卢元植当时也没了头绪,却并没有对姜纯生出杀心。
不然姜纯根本不可能走出政事堂。
卢元植安定了郑之阳之心后,兀自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次日,他一大早来到政事堂,心情十分烦躁,在开小朝之前,他无事间独自逛到了姜纯的文房,想到那股凝神茶香,即推门进去。
只见房中各物已封存,他坐在姜纯的书案前,闭目凝神一刻,睁开眼忽见对面墙上有一副书轴。
那书轴上是一首诗,书轴已有年月,纸张泛黄。
不是古董珍品,大家之作,一般这种东西,姜纯是看不上眼的,怎会悬挂于自己的文房里?
卢元植揉亮疲乏的双眼,看清了书轴诗文内容,顿时失神——
他回忆起二十多年前,那时已入仕七年的他刚升任吏部侍郎,云虎山君之名风扬长安。
姜纯也初为吏,还是一个小掾佐,可他刚入署,就在署里扬了名。
一来,因他是当时的吏部尚书苑主簿之亲传弟子,文采超群,才学出众;
二来,因为他心气高傲,总冷言冷面,侍奉上官也不赔笑脸。
三来,因为他那年轻骄人秀若春水之姿,甫崭露头角,就将吏部上上下下许多官吏迷得五迷三道,人见之莫不销魂。
卢元植向来对这种事不屑留神,亦无兴趣关注一个以姿色哗众取宠的小掾佐,心中蔑之不以为然。
只在听顾清玄打趣吏部某位掌司因惊见姜纯容色,一时看得发痴,不慎撞到树上,磕出一脸血时,当个笑话乐了一瞬。
不久后,崇治帝的王皇后薨了,皇上降旨令礼部部员与宫廷司几位监首,为王皇后送葬安陵,皇后陵寝选建在青州泰山,因为青州是王皇后的家乡,王皇后临终前只此一愿。
王皇后出身青州的掌军侯府,是青州的世家大族,为了安抚降恩王家,她的丧事办得极其盛大,发回家乡入葬,也是国朝少有的恩典。
崇治帝本来不想顾及皇后遗愿,只想将她草草葬于长安天梓山的皇陵内,是卢元植上疏提出降恩王家,举此特例的建议,并劝服了崇治帝。
崇治帝便让他为送葬官员之首,亲自扶皇后灵柩回青州,这正中卢元植下怀。
因为他的恩师秦相爷前段日子便得报,与青州隔海相望的小国东博近来有些不安生,屡屡派船出海刺探大齐海疆,青州近年的防务又比较松懈。
秦相爷一直想尽快亲自去趟东境,巡察边防,整肃军风,可碍于朝中事多无法脱身。
尤其是崇治帝又和御史台杠上了,上个月竟趁秦相爷和晋仪长公主几日不在京时,炙杀了一个年轻御史,后开宫宴骗百官吃下。
出了这等事,秦相爷更不敢在近期轻易离京。
卢元植知道恩师是个机警的人,虽东博小国不足为患,量他们也不敢轻犯大齐,但恩师心里定然一日不去东境就一日不安宁。
于是他就打定借皇后送葬的由头,代秦相爷去一趟青州,顺路检阅东境军防,并与青州官员世家侯门促进联系。
他向秦相爷提出这个想法时,秦相起初并不赞同,“北陆你初坐吏部侍郎之位,为时不长,当下不宜休公远行,九月本相会传青州司马提督进京述职,重新部署青州防务。”
“再说,一个堂堂正三品朝官,为扶棺送葬之事,太折损颜面,屈你过甚了。”
一向最爱面子,威风不折的卢元植,弯腰拜礼,面色沉沉道:“多谢恩相关怀,恩相提携之恩,北陆无以为报,幸有一双眼尚算明亮有用,只愿为恩相亲看东境境况,而不假他人之口,方能安心。”
秦相爷默然望他好一阵,俄而抚须叹息:“好,那北陆你去吧,为师在长安等你回来。”
领了皇命和恩师的话后,卢元植腰系素带,身穿皂衣,领着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出发了。
这属于皇家官事,官员们都不能带自家侍从,为了路途中照顾方便,官署给各人拨了随队侍奉的掾吏。
卢元植一开始没注意到,他的掾佐里有姜纯。
吏部尚书苑主簿御下有方,调治年轻掾吏从不让他们只在一处侍奉一位官员,而是隔段时间就会给他们调换岗位,让他们在各署各部都经一番历练。
姜纯入署之初本在尚书苑侍奉尚书,数月后又调到了郎中院,这段时间刚好被调到他的侍郎廷,负责他值房的清扫打理,文书归置。
可卢元植从未留意,毕竟做此事的掾佐都是早入晚进,一般和上官不会打多少照面。
只是觉得近来有些奇怪,他总在值房里嗅到一阵若有若无的清香,每日早间,明明茶水还未至,香炉还未点上,他一踏入值房却总嗅得香味扑鼻,沁人心脾。
尤其是刚经过那场宫宴,他的味觉已经完全遗失了,嗅觉比常人明敏起来,所以那阵香虽清淡,他也总能闻到。
时为六月中旬,炽烈的阳光无遮无拦地倾泻。驿道两边的杨柳,叶子都晒得蔫蔫的,躲在浓荫深处的知了,高一声低一声的嘶鸣,更让人感到闷热难挨。
刚出城的时候,因为还是早晨,凉风悠悠,阳光也不撒泼,两个时辰后,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卢元植乘坐的马车,燠热如同蒸笼一般。车轿的四围帘子虽都卷了起来,却一丝风也没有,旁边侍立的掾佐虽不停地给他打扇,他仍汗下如雨,一身青服乌纱黑角带的穿戴,都已经湿透了。
路遇颠簸,马车在稍有不平的土路上起伏不定,卢元植顿感头脑一阵晕眩,腹内如火烧,掾佐递上痰盂,他就呕了起来。
然而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正经吃过什么东西了,今天亦然,吐了一阵也只全只是胃中酸水。
近侍的小掾佐忙开车门探头喊:“茶!快上杯茶!”
卢元植听到入口之物,登的又火起,“不用!本官说要喝茶了吗?”
近侍掾佐被他一声吼吓得脸色发白,汗水涔涔,刚作罢给他拍背拭口。
一只纤长白玉手就从车门缝隙伸了进来,端着一盏青玉茶杯,一个平缓的声音道:“侍郎大人请用茶漱漱口吧。”
车内的掾佐害怕极了,忙推拒那只手,而那手稳端茶杯纹丝不动。
近侍掾佐拿眼瞟了下卢侍郎的面色,本以为他会盛怒,然却见方才还狂躁不安的‘云虎山君’已然平静下来,只闭目深深吸气,后接过那盏茶。
一时没喝,正身坐好,吩咐:“你进来。”
近侍掾佐就怕他要处置同掾,会一动气将茶盏丢到那人脸上,忙求情:“侍郎大人,他是新近才来伺候的,不懂……”
话语间,车门一开,车外人已探身入内,秉礼道:“卑职掾佐姜纯,见过侍郎大人。”
卢元植暂未注意到他的姓名,只拿眼将他一打量,二十上下的年纪,身量虽高而偏瘦弱,面如冠玉,面色如水,纵暑天酷热,也静然如秋霜,微垂首面对自己,而没有一丝惶恐。
“你这香囊里装的是广陵的‘凌云雾里青’?”
卢元植看着他细腰间的一个月白色锦囊,问道。
姜纯的面色瞬间微动,不禁用余光瞥了这冷漠威严的侍郎大人一眼。
这是他入长安后,第一次有人认出他所佩茶包为何物。
姜纯回答道:“是的,侍郎大人,卑职出生扬州广陵,专产此茶之地,又不爱用香囊,特配此包,时以自省,莫忘来处,毋失本色。”
“莫忘来处,毋失本色……”卢元植含笑低吟,细想他的名字,终于记起了他就是传言中那个心气高傲的掾吏,索性想试试他。
“扬州广陵,不过一只产茶叶和稻米的偏野穷乡,你既入了这长安富贵处,又已为吏,就不怕被人看出你出身微寒,更遭轻视?”
闻听卢元植傲慢的言语,姜纯面不改色,星眸中更添坚毅,回道:“卑职不惧俗言,只记着先人有言‘忘根之人,无有长路可寻’,况且古来有训‘出身寒微,不是耻辱,莫以出身论英雄’。”
“好啊!”年轻的云虎山君,一时间又找回了那种意气风发的气概,愁郁多日的心胸顿觉开阔。
他笑着饮下一口凉茶,纵使舌尖无味,而齿颊留香,慨然叹道:“本官也是南方人,少年失孤,至今尤记当年苦楚,因为兵乱,本官幼年时曾随父母从江陵逃到扬州避难,就在广陵过了一段安生日子,最难忘那小城处处遍栽茶树,‘凌云雾里青’花开馥郁,全城皆闻。”
姜纯接话道:“且火烘而不褪其色,百泡而不改其香,卑职窃以为,为人亦该当如此。”
卢元植从深远的回忆中走出来,安然而笑,但看此人宠辱不惊,年轻而沉着,淡雅秀美而风骨铮铮,好似明白了部里那些心思不正的官吏,为何会对他一见立入魔道,如痴如醉不能自拔。
可琉璃易碎,美玉过脆,世间好物总易摧折,尤其是太过真实和刚正的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入浊世,辄遭惦记。
上天给此人绝佳姿貌,出众才学,凛然傲骨,又给他至寒至微的出身,这便不算恩赐,而是惩罚。
就此念,卢元植也难以看好姜纯,只作闲话,问过他的字,又道:“往常侍奉本官茶水的并不是你,而是张丛张掾佐,此番为何换你来随行?”
姜纯直言:“张掾佐恐暑天出行,山高路远,必会受苦,即让主簿换了卑职来。”
“那你就不怕吃苦?”卢元植嗤笑一声。
旁人必会借此机奉承上官,而他不假思索地答道:
“苦亦有味,吃惯了,就不怕了。”
是啊,苦亦有味,只惜自己再不能知苦是何味了。
卢元植心中愤恨一声,又感有火烧心,不禁又吐了一阵酸水,面色煞白,汗湿颊背,让人不忍直视。
姜纯端茶给他漱口,他缓过来一些,吩咐近侍掾佐:“嘉茗留在车中伺候,你等出去。”
姜纯端起空茶盏,道:“大人,这不合规矩,卑职还是在外侍茶,等候大人差遣则可。”
说着就往车外而去,这是卢元植第一回被他气到,不忿间一伸手拽下了他腰间的香囊。
“好,你人可以走,香囊留下,这总没有不合规矩的地方了吧?”
姜纯自然不肯,而近侍掾佐看出卢元植动气,忙把他往外推,阻了他的话。
途中姜纯再想要回,但卢元植已伴着‘凌云雾里青’的香气,沉沉睡去,他也没法再开口。
山高水长,此去千里之遥,一路上各种繁文缛节,卢元植勉打精神配合宫廷司,主持有序,未有错乱,只是对沿途各处本地官员的路祭和宴席接待,能推就推。
对于王皇后的丧仪,卢元植拿出了少有的耐心,每逢过城门处,需要他下车顶着烈日亲扶棺柩灵幡,他也没皱过一次眉头,以此为表率,其他叫苦不堪的随队人员也不好掉以轻心。
有些人却在背地议论,这位出身微寒,而在长安城内荣登侍郎之位的卢大人,一向是最刻薄寡恩,脾性暴烈,持威弄权,每有人不如他意处,无不是算账不等来日,记仇不论大小。
此番如此肯吃苦,不是为了讨好皇家,就是为了一路扬名,逢迎那还见不到影子的青州王家。
有人将这些议论暗告给卢元植,时已远离长安,青州在望,他人消瘦了一圈,脸色泛青,闻言只是蔑然一笑。
属下问他打算如何处置那些嚼舌根的人,卢元植不以为然,问在一旁垂首奉茶的姜纯。
毕竟对着这张冷脸对了半个多月了,就想逗逗他:“嘉茗你怎么看?”
姜纯一副如梦方醒样,向他致歉:“侍郎大人见谅,卑职方才一时走神,在心底温书,未听见大人们所议之事。”
卢元植想看看他是不是真会‘装聋做哑’,仍不放过:“那你温的是什么书?”
他淡然回道:“禀大人,是《庄子·秋水篇》,卑职咀嚼其中三句,觉得有些意思,故而失神。”
“是哪三句?”
姜纯微企薄唇,朗朗诵道:“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拘于教也。”
卢元植听罢不禁大笑,暂得一时开怀,“庄子虽好,但不适于官治,只可慰心,而心软之人也不适为朝廷官吏。”
“大人所言甚是。”姜纯难得附和他一句,又漠漠道:“卑职亦常记主簿教诲,为吏之人不可‘有心’,只能时时尽心做事,为上官避除忧患,细微而不能不察。”
“所以卑职方才一直听着仪仗过路声,觉得人声寡,乐声萧,难扬天家之盛礼,无以告慰先皇后尊魂,而虫声、蛙声鸣耳嘈杂不息,故想起这三句。”
卢元植瞬时对这清秀显柔的小掾佐,有些刮目相看,即对秉事属从道:“嘉茗说得有理。王皇后是个可怜人啊,侍奉皇上一生小心,向无逾礼失德,于天子尊前苦熬多年,而不幸殒于他乡,今有我等送棺柩回乡,而我等这些飘零长安的人,又何时得人扶棺魂归故里呢?”
“就当我等臣子为皇后尽最后一份心,积德于自身,在她的丧仪上也不可有一处懈怠,既然仪仗乐声不够洪亮,就多安排些人,沿途哭丧,为皇后招魂,不可有一时断绝才好。”
属从会意而去,传卢元植之令,又选了一批人,就此开始在路中一拜一哭,顿时队伍热闹起来,哭声震天。
那些人膝盖都磕烂了,嗓子都哭哑了,再难说出一句闲话。
及至青州首郡,王家的人马仪仗早已恭候多日,两方进行丧仪交接。
因为泰山陵寝尚未完工,皇后的灵柩暂时停灵于她母家侯府内,由宫廷司和王家人主丧,一切皆有规制,王家人人戴孝,素柳满城。
而王家人的心思,却不在皇后丧事上。
皇后阔别故乡与家人多年,感情早已疏淡了,家中父子兄弟本听说她亡故,顿感宫中无人,害怕自家失势,却又得知皇上降恩,让皇后单独建陵葬于泰山。
一时间全家上下莫不欣喜,这死了的皇后,可比活着而不受宠的皇后对他们有用多了——
有了这座独一无二的泰山皇陵,王家更长威势,在青州恰似有了一块‘金牌令箭’,王家子嗣更能横行霸道。
因此他们对秦相爷和卢元植感恩戴德,与青州官员想方设法招待笼络卢元植。
卢元植还记着正事,只在城内盘桓了两三日,在王家侯府拜见过老侯爷后,就提出了秦相的意思,马不停蹄地去各地各署巡察,检视军营,敲打当地官员,摸清了青州防务实情后,立将情况拟书报与长安。
当地官员、将军看出了他的来意,立时紧了心,加急整肃军务,加强了边境防卫,又怕他拿到自身失职把柄,所以人人皆给他迎奉送礼。
卢元植对他们的试探讨好,从不表态,初达目的后,就以监督陵寝工事为名,将行辕搬上了泰山。
王家人也住上了泰山,提前为他寻了下榻之所,泰山登山盘道东侧,一处声闻遐迩的斗姥宫。
唐宋两朝以降,泰山就是名闻天下的道教名山。来山上进香的游客,一年四季络绎不绝。特别是春秋两季,朝天门陡峭的山路上真个是摩肩接踵人如流水。
岁值暑天,白/日登山的人少些,加上为皇后设陵在此,泰山这两个月已经封山清道,少有人至。
卢元植及随员上到中路时,已是日头偏西,强烈的阳光变得柔和起来,投射到松林间淡淡的云烟里,让人感到周遭是难以言喻的诗情画意。
王家侯爷、世子先乘轿去了斗姥宫,他与随人步行攀登,本想借机好好欣赏东岳之雄阔美景,然几位与他年龄相仿的王家公子,一直在旁聒噪,将他观景的心情也扰了。
月升之时,卢元植一行官吏方进入斗姥宫,上完香,就听得后院人声鼎沸,舞乐声起。
王家公子们迎他去往最大的一间厅堂,只见其间灯火辉煌,布置得如酒楼宴会厅一般。
卢元植便知,这又是一场不好推脱的官场酬酢,心中烦厌,无奈侯爷为主设宴,宽待他为主宾,在场青州官绅云集,他只得暂时忍受,留了两个掾佐伺候在身侧,与众人寒暄过后就入席了。
皇后丧期未过,又在这庄肃道馆中,卢元植本以为还只是一桌素食,谁想道姑们亲来上菜,每人每席水陆毕陈,珍馐罗列,酒肉之气盖过了一宫的香味。
开宴后,邻座的王家世子,也不顾丧服在身,夹起一个肥得滴油的猪肘子就啃,一边吃还一边对他道:
“这两月在府里,当着人面都得禁食止荤,可把我憋坏了,幸好能躲进这山里解解馋!”
侯爷向他举杯,热络招呼:“这几个月,也辛苦北陆贤侄跋山涉水,操劳多时,今晚此宴老夫等薄敬微意,北陆贤侄尽兴才好。”
无数双眼睛看着,卢元植也只能假作应和,忍着恶心,饮下杯中物,席间众人举筷飞觞,颇为快意,而他一时都难耐,眼睛没往席面上瞥一下。
由世子提醒,夹了块当地有名的把子肉来吃,方一入口,他的喉头耸动,差点当众吐出,连忙唤了声:“茶!”
身后人抢在道姑之前,递给他一盏茶杯,他揭盖一看,却发现是空的,往后一看姜纯眼色,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卢元植以喝茶为掩将口中物都吐了在了杯里,又用酒漱口,方好受些。
有眼尖的人看出他兴味不浓,与世子笑道:“公子莫非安排我等真到这‘道观’吃素来了?”
一旁另一人装作不懂,接话道:“这满桌的肉食,你都看不见?”
那人猥琐地捋捋胡子,讽道:“一帮大老爷儿对坐干吃,这有何滋味?宴中无粉,比食之无肉,更让人寡淡。”
顿时满堂哄笑不止,世子起身,对卢元植假模假式地作作礼:“是我们招待不周,卢大人见谅。”
卢元植正要敷衍过去,然世子已对外拍拍手,立时从堂外走进一批‘泰山姑子’。
原来这斗姥宫本就是女道观,为了与山下的‘戏子窝’争奇斗艳,阔揽观中香火,主观的老道长就让三十岁以下的道姑重新蓄起发来,设计眉眼学习弹唱,为吃席的客人佐酒。
这些年轻道姑连穿戴都改了,都穿着一色的莲瓣精葛缁裙,衣皆长领,以元缎为滚边,项间金链璀灿,时露于外。这种打扮既不失出家人的庄重,又平添了几分俏雅。
她们接待吃喝席酒的香客,未及弹唱,先已眉目传情。男人们至此,哪有不手软脚麻心荡神驰的理?
一般的香客,由这些道姑们陪着吃顿酒也就了事,遇着那舍得大把花钱的施主或者极有来头的公门中人,晚上她们也可在厢房伴宿。
久而久之相沿成习,这斗姥宫的生意竟比山下戏子窝强了千百倍。‘泰山姑子’也就成了香客们的垂涎之物。
这批身着青布道袍,一色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的年轻坤道一进堂,满堂男人们的眼睛都直了,两个姿色绝佳的妙龄姑子直奔主宾位,其余的被各人揽去,她们虽缁裙素裹粉黛不施,而哄起男人来自有一套,立时将整个酒宴变得活色生香。
侯爷搂着一个年纪稍长而极有风韵的姑子,嘴对嘴吃了一杯酒,转眼看向卢元植,笑道:“北陆贤侄,这两个可是本侯亲自为你选的,都还是‘雏儿’,今晚就由你‘开瓜’了。”
那神气活现的模样,哪像是刚死了女儿的老父亲?
卢元植久在官场,经惯了这些事,平日逢场作戏也就罢了,不曾放在心上,而此时只想举杯遥敬那王皇后一杯。
心中纳罕苦笑:“皇后娘娘啊皇后娘娘,你去得好啊!最起码眼睛干净了,不用亲眼看着这些锦衣腐骨之辈,为你殉葬了!”
两个小道姑,一见仪表堂堂、浓眉直鼻、威风凌然的‘云虎山君’,骨头都酥了,何谈什么出家人和妙龄少女的矜持?
两人倚靠在他宽阔的肩上,拨开衣襟,笑脸取悦,而卢元植一直难生笑意,态度冷淡,一张娇口伸过来,卢元植夹起一筷子肉堵住。
那姑子连忙吐出,撒娇道:“大人好坏,奴家是出家人,吃不得肉。”
卢元植冷笑一下,拿出一块玉坠放在案上,做戏弄状道:“今晚你们谁先把这几盘肉吃完,这玉坠就是谁的。”
他一三品官拿出的东西定然价值不菲,那两个姑子只好由了他取乐,忙不迭拿筷抢肉来吃,旁人也以作笑话。
卢元植以解手为由,出去吐了几回,这一晚上也没吃进什么东西,尽喝酒了,酒到浓时,心中愤懑之感更甚。
一回他在月下蹁跹时久,王三公子寻出来,恰好姜纯端茶来给他漱口。
王三公子德行算好的,腹中有些诗书,卢元植听他遥见姜纯走来,低声笑吟了一句: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卢元植不动声色,接过姜纯端来的茶,就支使他道:“你,和魏掾佐去玉泉寺看看,他们可将本官的下榻之处布置好了。”
姜纯领命辄去了。
王三公子的魂也跟他去了,心觉今晚这满堂秀色都无味,呆了一晌才反应过来:“卢大人不在此处歇息吗?为何要迁至玉泉寺?”
卢元植与他向内堂走,“卢某喜欢清静,又在长安时就闻听那玉泉寺大雄宝殿,正殿祀唐相魏征之位,便想观瞻祭拜一番。”
王三公子应和了他几句,两人入堂继续饮宴,过去一个时辰,头席吃完,侯爷吩咐换菜。
卢元植那一席再不是青州佳肴,而换成一色荆州名菜,如皮条鳝鱼,清蒸茼蒿,冬瓜炖裙边等。
这‘裙边’乃是海碗大的老鳖绕背一周的边带,一只鳖的精华全在其上。用其炖冬瓜,味美无比,除臊养人。
然而这些都不是当地及当令的食物,可见备食之人多么费心思。
侯爷招呼道:“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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