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四幕戏》全本免费阅读 ggdowns.cc
二十年前,那是大齐天顺五年,一岁之末,最寒之时,洛阳城似有雪将至。
天色连着几日都是一片晦暗,寒风在长街广陌之上肆虐刮驰,无缝不入,瑟瑟侵骨。
虽然晨集之时早过了,洛阳东市仍是人嘶马啸沸沸扬扬,各地行商裹着裘袍,到这最繁盛的市集打马贩货。
街旁店铺中的坐贾却大多有几分愁容,一个个拥着金手炉,瞪着比铜钱还大的眼珠,盯着门外往来行人,面色寡淡眼色挑剔,对街上瑟缩着蜡黄脸面,顶着寒风堪堪走过的布衣百姓不屑一顾。
东市之后,有一条稍显冷清的窄街,街末立着一栋酒楼,只开了一小侧门,挂着厚重的毡毯以挡寒风。
“或急或缓,体息可察,为何?”
“风之行。”
“或急或缓,双目可观,为何?”
“人之行。”
“或急或缓,心可察目却不可观,而永不止永不尽,为何?”
“从商之利,为官之权,利益交易,名位更替,往来无常,行无尽时。”
没有外面的凛凛寒意,一楼的氛围十分火热,大多是年轻的书生文士,此时正聚精会神地望着东南角的一方酒案,听着某人一面饮酒,一面漫不经心地答着西北角台上提问者的问题。
最后一句话音落下,一楼大堂里的人大多是意味不明的沉默,同时又乍起稀稀拉拉的拊掌叫好声。
青云酒楼在洛阳城中并不起眼,却很出名,因为每月初一十五都会有富人在这里开一角台,请学识渊博的老学士出题与书生学子作答,所答最优者,可获得百两“入仕金”。
所谓入仕金,顾名思义,就是一笔可以给贫寒学子当赶考盘缠,打点门路走上仕途的银钱,百两之多,令人咂舌,引得全洛阳的书生学子对这青云酒楼趋之若鹜,每三年一度的科举考期将近,这酒楼里就更是热闹。
今日提问者有些特别,不是平常的老学士,而是天下第二大富户洪家的大公子,天下第一镖局河洛镖局的少东家——洪洛天。
大齐十三州地界,长安是大齐‘帝都’,天子脚下权贵云集,单姓一个权字。
而放眼包括大齐在内的四海九国,天下富贵聚于洛阳,洛阳聚富于大户,行商坐贾通达天下,因商而繁,只姓一个钱字。
在洛阳众富商豪门中,尤其以两家最富,生意广布天下,一个坐贾,当铺、酒楼、客栈、金店、珠宝、古董、矿产、房屋、土地等百十行,九国间莫不以他家为尊,就算各国帝都里的皇商也难以企及,这便是沈岚熙的娘家,洛阳沈氏。
另一家行商魁首,就是洛阳洪氏,起家于江湖,先辈是习武出身,先是创立了至今赫赫有名的河洛剑派,培养无数剑客,后做起镖局、漕运、海航、矿产、珠宝、药材等生意,其中尤其以镖局行为长,一家河洛镖局坐镇洛阳,沟通九国,往来不绝。
沈、洪两家几乎同时发迹于洛阳,历经百年,两家世代交好,密结姻亲,相辅相成。这两家到底有多少财富,谁也无法想象。
沈家、洪家两家的近亲多与九国宗室结亲,他们掌握了九国财政命脉,半个天下的房产矿产都是他们两家的,共同在洛阳成立了‘九国盟’,洛阳也因此被四海九国奉为‘神都’。
九国并立,大齐最强,其他八国向长安称臣数百年,而天下生意人莫不以洛阳九国盟为尊,各国政治也受他们影响,四海九国内皆知一句话——‘长安乱,天下争;洛阳动,天下倾。’
但他们也并非事事如意,毕竟在千百年间,士农工商吏如此排序,商人就算富可敌国,也都为下等,受朝廷和世俗的重重约束。
举个简单的例子,一般人与人相交,都是称字的,而不宜直呼其名,哪怕是粗学过几个字的小门小户,都会给孩子取表字,而在大齐朝,一旦从商,则不可有字,只能呼名。
沈岚熙虽为沈家大小姐,也一生无字,顾清玄为了让夫人心理平衡,就算当了官,有了顾家,也给儿女们立下规矩,顾家人有字而不能互称字,家人只可以名相称。
同样一生无字的还有洪洛天,那年青云酒楼内,二十出头的洪大侠,身着锦衣裘袍坐在台上。
五官英挺的脸始终是冷漠的,似乎十分看不上这一堂文气的布衣书生。
所提的问题也是对着案上的纸条读出来的,读完最后一个,洪洛天傲慢的目光投向回答者,与他遥遥相视。
那人竟坦然对之,良久,镇静地与他对峙着。
洪洛天突然莫感觉到了一种威胁,反感起来,将手边那袋沉重的银锭随手向那人掷去,咚地一声巨响,准确地落到他面前。
“你的了。”
那时,四周的同窗都被洪洛天此举吓到了,觉得他有些侮辱人的意思,而顾清玄转眸瞥了下钱袋,瞬时眉开眼笑,起身对角台的方向附礼致意:“多谢。”
然后他掂了掂钱袋,对几桌开外的酒楼掌柜朗声道:“我有银子了,请掌柜把狼裘还我,还有,给我们上那最后一坛女儿红。”
同窗纷纷劝他珍惜这入仕金,不要肆意挥霍,毕竟他不久将要到长安赶考,这些银子至关重要,看起来个个通情明理体贴细微。
他坐下来,仰靠在凭几中,身着单薄的布衣,已至微醺,正在兴头,姿态放肆起来,于一众坐立端正的书生之间,倒显出几分独有的潇洒。
这些同窗在平常比他放浪形骸的比比皆是,莫说不拘仪态,手头稍微有些银子的狎妓养娈都不在话下。
只是每每到了这青云酒楼一个个地就装得正经文雅气派十足,好像已然考取功名平步青云了似的,他就当他们在为当官入仕提前做操练了。
顾清玄没有理会他们,继续催促掌柜将狼裘还他。
毕竟狐裘貂裘看多了,这狼裘还是少见,掌柜有些不舍,拒绝道:“诶,酒直管上,可这裘袍已被贵友用来抵你们之前的酒钱了,缘何得还你?你还是省省银子,留着到长安赶考去吧。”
掌柜说罢还披上狼裘,在众人面前打了几个圈,以示炫耀。
顾清玄仰头灌下一碗酒,余光扫了下之前不经他同意就拿他的大氅抵酒钱的同窗,神色无异,又转头看了掌柜一眼。
“这可是狼裘,俗人怎可能配上?掌柜,你还是披你的貂皮吧,狼皮就罢了,远观则可!”
掌柜不服气道:“同样是兽皮,为人御寒而已,有什么差别?怎么就配不上了?”
他道:“狼者,孤也,绝也,狠也,非勇者不可降,非智者不能驭,世人敢屠谄媚之狐缩首之貂,又有几人敢与野狼相搏?更何况食其肉衣其皮乎?”
“那你倒是说说什么人能配这狼裘?”
他答:“智者,勇者,降狼者。”
“何人?”
手一扬,烈酒入喉,他仰天而笑:“世间,唯有顾某人。”
书生们围桌哄笑,他依旧放浪形骸,轻狂年少,放纵不羁,更无惧他人嘲讽的目光。
“顾某人……是谁?”
潇洒不过片刻,后面有一个声音传来,打断了哄笑声,语气中的讥刺之意让他的恣意自傲陡然变得尴尬起来。
循声望去,顾清玄再次与洪洛天四目相对,不知他是何时走过来的,突出一语,让这一方酒案都安静下来。
顾清玄神色自若,拂摆起身,对他道:“在下就是,顾某,名清玄,字元卿,公子该如何称呼?”
洪洛天知道他就是在故意嘲弄,所以不答,浓眉轻挑,显出骄焰逼人之势,“那你就是自诩智者,勇者,降狼者咯?是不是有些狂妄自大了?”
他顿了一下,咽回反击的话语,只浅笑道:“人各有志,所见相异,不求认同。”
洪洛天没有就此作罢,反而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随手拿了个碗给自己倒酒,问他:“那我倒想知道你这狂妄之徒的大志何在,说说吧。若教本公子心服,我就叫掌柜将狼裘还你,不然,纵使你出百两黄金,也赎不回……”
顾清玄看看早已恭恭敬敬伺候在洪洛天身侧的掌柜,又看向洪洛天,仍不露怒色,坐下来,继续给自己倒酒喝。
“在下不过一庸碌书生,世间俗人,不敢称大志,略有抱负,为名为利而已。”他道。
“为何名?”
“一品相位柄国济世之名。”
“如何得之?”
“考取功名,进阶人臣,纵横权谋,调和鼎鼐,燮理阴阳,步步谋升。”
“为何利?”
“己之利,君之利,民之利。”
“如何得之?”
“得权位便得己之利……”说到这,他的话语不再流畅。
“怎么不说了?君之利呢?”
他咽了一口酒,长眉微蹙,似有厌倦,再次靠倒在凭几上,显出随性模样,也不再遣词邹文:“要想成就君之利,须先成民之利。”
“为什么?”听到这里,洪洛天以为他也会来一通所谓的慷慨之言。
未曾想他直言道:“因为,为人君者,最在乎的就是江山是否安定,只有江山安定各方安稳,权力才能天长地久代代相传,而江山是否安定就取决于百姓是否安生……”
洪洛天微怔,垂眸倒酒,另一手无声扬起,用不可违逆的气势示意旁人散去,让他们单独说话:“如何让百姓安生?”
“把他们喂饱。”
他脱口道,“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百姓只要吃得饱,就会听话,各自安生不会生事,不会给君王增加麻烦,如果再塑造出一个‘太平盛世’的表象,他们还会对君王歌功颂德拥护如神,才不会想什么造反谋逆,君主自然能坐稳江山,安享太平。”
“那依你之见,就大齐时局而言,该怎么达成君之利民之利呢?”洪洛天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笑。
他思虑后回道:“大齐已历近四百年兴衰迭变,二十三代帝王,从成帝后期已显颓势,当今天子迷信长生之术,荒淫废朝,国之积病实难整治。”
“近百年间,大齐各地门阀世家崛起,荆州长治侯府秦氏、扬州长宁侯府徐氏、豫州广平侯府楚氏、兖州抚远侯府晏氏、冀州庆阳侯苏氏,五家为最,他们有兵有财,势力更是遍布天下,也有向洛阳伸张之势,不容小觑……”
说着,他用余光觑了下洪洛天的面色,洪洛天听着果然又蹙起了眉。
“五州掌军侯府不顾大齐国情,只固守本州,偏安一隅,贪利不足,与长安掌权者勾结败坏国家财政,官场风气,蛀空国库。”
“眼下官场贪腐成风,民生凋敝,官欺民商,刻意打压商贾,除非官商勾结,否则商无商路。”
“敝见,若想国强民安,于朝得廓清政治,开创新风,这是人人皆知的事理,而于民,不但要扶农,更需治商……古来有序,士农工商,但其实从商者并不应是下等人……”
顾清玄以为自己的话语已将他激怒,而洪洛天没有发怒,只是变得更加莫测难明。
洪洛天在他停顿时问:“为什么?”
他苦笑答道:“因为,对于皇族而言,其他人都是下等人,而于民间来论,只有没权没钱的人才是下等人,经商者若如洛阳沈氏,或……洛阳洪氏,当然自占高地不在人下。”
“那也不一定……”
洪洛天忽然起身,目光一直落在顾清玄身上,面色恢复成漠然傲慢,招手又叫回掌柜,却不是让掌柜把狼裘还给他,只道:“给他上女儿红。”
掌柜捧着那张狼裘,问:“那这……”
洪洛天道:“不还他……”
“我要了。”
这次是洪洛天的话被别人打断,正当他出尔反尔捉弄顾清玄的时候,正当顾清玄终于要动气的时候,一个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的人意外地出现,来到他们面前。
一只纤长的手挑起狼皮,身后的丫鬟转手接过,披到她单薄的肩头。
她一旋身,端臂正立于他眼前,那一刹那,顾清玄眼中的天下已然倾覆。
她微微低眼欣赏了下身上的狼裘大氅,抬眼勾唇,对他莞尔一笑,“我看这狼裘,我披也正合适。多谢公子割爱。”
那一双眼眸那般平静,带着天生的骄傲自持,却比狠厉的狼眼更惊摄他的心魂。
轻躁狷狂的肤浅青年如他,第一次领略到,用美丽来称赞一个女子是远远不够的。
因为眼前的她,不是绝色,却已倾国。
她就是沈岚熙。
那一日,青云酒楼内,洪洛天戏弄顾清玄一场,顾清玄送出了那张狼皮,可得失完全相反——
不久后,洪洛天的心上人沈家大小姐沈岚熙,与沈家断绝关系,和顾清玄私奔,双双赶赴长安,私定终身,结缡相许,生儿育女。
而洪洛天终生未娶。
顾清玄和沈岚熙都是洛阳人,但他们的三个子女都是在长安出生长大,自诩为长安人。
顾君宁小时候曾问过父母,长安人和洛阳人有什么不同?
儿女们是好奇两地风土人情的差异,然而那时顾清玄却和沈岚熙相视一笑,回了句年幼的他们听不懂的话。
“长安人以为自己拥有全天下,而洛阳人真的拥有全天下。”
这就是顾家的起源,像每一本俗套话本的开场,一个巨贾之家的千金小姐看上了一个贫寒出身的书生,从此有了顾家,这是顾清玄一生中唯一愿意相信的传说。
虽然世人都说经年一顾,宁初逢时,但是顾清玄一生无悔。
就算堪破真相,算透人心,他永远是当年洛阳酒楼中,那个放纵饮酒空谈天下,心怀宰辅济国之志的青年。
光阴荏苒,白云苍狗二十年过去,神都洛阳城依旧繁华如锦,年年春光最好,而洛阳才子终得他乡老。
那晚之后的次日黎明,顾府主屋里,床榻上方那盏小小的烛灯即将燃尽。
顾清玄看着那渐渐暗弱的光点,谁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直到身边有了动静,他才收回目光。
沈岚熙睁开眼,看向他,“你又一夜没睡是吗?我明明看着你睡着才睡的……”
“我知道,所以我装睡,一直等你睡着……”
顾清玄依到她肩头,她顺手揽住他,他在她怀中,眼眸中有点点哀愁和依恋。
沈岚熙抚着他面颊两旁的胡须,柔声问:“你在害怕什么?”
他说:“我怕死……”
她闭上眼,亲吻了下他布有几丝皱纹的额头:“可是我们都会老,都会死……”
“所以不要这样,日子总得一天一天地过……”
他依偎着她,不说话,空洞的目光再次投向上方那盏小灯,看着它一点点油尽灯枯。
“如今该怕的也不是我们,荆州的那个老人家,恐怕比谁都不安。”沈岚熙道。
“不,他只会以为自己永远掌控一切。”
户部量地籍被盗,顾清玄已查出是荆州长治侯府安插在户部的人所为。
顾氏夫妇推测,秦相爷这一招,就是为了引起那五州掌军侯府的恐慌,让他们一齐反对顾清玄升任左司丞。
顾清玄冷笑:“他想我留在户部,永远在他的掌控中,和卢元植一样,永远为他们五家效力……”
对于昨日政事堂的变故,顾清玄毫不意外,从他上了那道《议兴国安民疏》开始,他就知道结果可能会如此。
在四个月以前,崇治帝病危,即将驾崩之际,卢元植劝退了两位老司丞。
这一事就让顾氏夫妇提高了警觉,他们预测新皇登基后,卢元植会改变一直和顾家联合的策略,他为了进一步大权独揽,会对顾清玄从拉拢转为压制。
近几年,朝堂大势由卢元植操控,顾清玄知道他要向自己开刀是早晚的事,若举措过急,反而引他注意,让他更加忌惮。
所以顾氏夫妇共商下一步对策,沈岚熙提出:“既然无法与之相抗,那能不能暂避其锋芒?他如今势大,一心怕人争功威胁到他的权位,故而迫不及待打压旧党,尤其是你,可以说是他最大的威胁……那我们不争又如何?”
她一言恰巧与顾清玄心中所思不谋而合,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道:“此‘不争’非彼‘不争’。”
顾清玄故意在那时上了那道凝聚他多年心血的《议兴国安民疏》,并且买通王缪,让袁重得知条陈内容。
出身长治,为秦相爷心腹多年的袁司丞,无论是为了报复卢元植,还是为了向长治侯府邀功,都会将这条陈内容透露给五州掌军侯府。
他们一定会因此打压自己,也会以此警示卢元植。
同时卢元植也会彻底对顾清玄放心——
秦相爷提拔器重同为寒门出身的顾清玄,就是为了制衡卢元植,卢元植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只有让他看到,五州掌军侯府绝不会支持顾清玄角逐相位,他才会彻底安心。
如此顾家可以自保,暂时不进也不退,稳定局势。
这一步步都在顾清玄的预想中,唯一意外的是,顾卢两家多年儿女婚约作废。
他和沈岚熙至此时仍想不明白,卢元植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
秦相爷深知顾卢二人携手多年,息息相关,顾清玄做户部尚书多年,对五州掌军侯府知根知底。
如今顾清玄又放弃了司丞之位,相位也无望,以秦相爷的见识,没道理让卢元植把事做绝,或下死手斩尽杀绝,不然撕破脸,两家皆不能保。
秦相爷多年左右制衡的心计,以及他最在意的朝局稳固,皆会荡然无存。
难道真的是卢元植虚荣到昏了头了?
他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沈岚熙也在思考,想着想着,就对夫君又心生埋怨。
“当初不让你上那道疏,你非要上,清玄,你是为什么啊?”沈岚熙起身问他。
“明明有别的法子,你却要直接‘图穷匕见’!”
顾清玄凝望着她,笑道:“岚熙,那就是我们这二十多年一直想做的事啊,我想让你看见,我从未忘记我们的共同志愿……”
沈岚熙一哽,少时无言,只对他一直摇头。
顾清玄握住她的手:“或许我是在犯险,可是这二十多年,我们哪一天不险呢?”
“既然已经决定暂避锋芒,以待时变,我何妨做得彻底一些呢?”
“可是……”
侍候早起的丫鬟来敲门了,他们对视,互相勉励地一齐露出微笑。然后沈岚熙放开他,起身,披上榻边挂的狼裘去开门。
夫妇二人各自净面洗漱,然后丫鬟仆从陆续撤去,屋内又只余他们夫妇二人,沈岚熙亲自为顾清玄梳头理髻穿好官服。
经过昨晚那番变故,夫妻二人都是心事重重。尤其是沈岚熙,她得知了女儿的秘密,答应帮顾君宁先保密,母女再商议对策。
昨夜回屋休息都没有告诉顾清玄,难得地对丈夫有事隐瞒,所以一早心思就有些飘忽。
顾清玄经此一夜,已有决心与卢家彻底决裂相抗,避其锋芒只是一时。
而沈岚熙还在打算,能不能先示弱消除卢元植戒心,稳住双方,设法保住两家婚约,最起码让自己女儿先弄个体面的名分……
毕竟是做母亲的,她不得不为女儿做打算,抱这一丝幻想,但其实连顾君宁都知道希望渺茫,顾卢两家决裂已在旦夕。
“他在犹豫……我知道。有我在,他怕他丞相之位坐不稳,没我,他的丞相之位照样坐不稳。”沈岚熙走神时,顾清玄低语道。
顾清玄打开门,往外走,微微扬面望向灰蒙一片的天空,东方未白,呵气成霜,他将她的手护进厚重官服的袖口。
“在他动手之前,我们不能自乱阵脚,也绝不会坐以待毙。卢元植,哼,背叛我,将是他这一辈子做的第二蠢的事。”
“那他做得最蠢的事是什么?”沈岚熙顺口问道。
顾清玄对她一挑眉,不用回答,她就立即明了了,自问自答。
“哦,是相信你。”
等他用过早膳出门赶朝,天还是半昏半明的,鸡未叫钟未响,平民百姓家都还在睡梦中,而通往宫城的官道上,已有络绎不绝或急或缓的官车在赶路了。
顾清玄中道碰上礼部尚书,当朝‘大宗伯’董烨鸿,不是偶遇,董烨鸿一早就在那里等他。
“寒天腊月,晨逢‘春官’,看来‘花朝’有信矣。”
马车还未驶到董烨鸿跟前,顾清玄就瞧见了他,辄待停车,对他打笑。
“我远远望着,思量是何方仙人独立北风中呢?原来是‘美人尚书’董大人!”
董烨鸿候了半晌,冷得要紧,白了他一眼,直接掀帘上他的车,“我若是仙人来赴这尘世纷扰,也只为扯你这张碎嘴!”
董烨鸿上了车,也无虚礼闲话,直蹙起了那两道剑眉,一把揪住顾清玄的领子。
“说!是不是你的主意!”
“什么我的主意?你说的什么事?”
顾清玄这倒是吃惊了,他知道董烨鸿外貌虽显文气温和,性子却尤为刚直,平日低调无争,恬淡隐忍,从不轻易动怒。
这要真动怒定然是因为触及底线的大事。
董烨鸿怒目圆睁,悲愤道:“昨晚吴澄吴大学士一家都灭门了!给他投卷的五个赶考学子都被杀了!卢元植还让人将吴大学士和五个学子的头都送到了我家里!来恐吓我!把我们家望舒吓得哭了一晚上!你说,你又在跟他动什么鬼心思?”
凑近了顾清玄看清他的煞白面色和眼中的血丝,心疼起来,连忙安抚。
“这事我是一点都不知道,明辅你不要错怪了我。我要是知道他有这个主意,无论怎样都会拦的,怎能让他作践了你?”
董烨鸿这才放手,跟他说起背后原由,顾清玄猜出了卢元植意图何在。
卢元植想要掌握本届科举取士,顾清玄并不惊讶,因为他知道卢元植每年有多么在意这一块。
特别是今年,他除了大批旧党,就需要招揽更多新党,尤其是在背后支持卢元植的五州掌军侯府,他定会设法讨好,让众侯府的人渗透朝堂。
科举三年一次,由乡试、会试到殿试,分为明经和进士两门,本朝以进士为主,是天下仕子入朝做官的主要途径,一般来说是以科场文章为重,以才德取仕。
而多年前,卢元植做吏部尚书兼任礼部尚书时,一举改了科考流程,加了“公卷”与“行卷”两大参考渠道。
所谓“公卷”,就是考生在参加春闱会试之前,先向礼部的官员投文章作保,以向皇上直接举荐。
在会试之后,最终成绩将结合科场文章和公卷文章来做定论。
所谓行卷作用与公卷无二,只是所投对象不同,投给礼部之外的官员作保求举荐的,即为行卷。
但凡政策,有利有弊,由此一来,大齐的科考就被‘云虎相爷’变成了他收揽势力的工具。
“这次卢元植也不单是为广平侯公子。”
顾清玄道:“自新帝登基后,卢家为皇上和太后广罗天下宝物,想皇上耽于玩乐无心朝政,他从以一手掌握朝堂。那广平侯府有一样传家宝物,是皇上前些日子提过的,卢元植定然是想为皇上讨得,为悦龙颜,这才顺着广平侯爷的意,给他一个人情,也省得朝上朝下生是非。”
“明辅,你是礼部尚书,又是学士府首座大学士,门生众多,威望甚隆,还主掌科考之事,卢元植这是想震慑拉拢你呢……”
董烨鸿闻言在车壁上捶了一拳:“他妄想!如此奸臣霸朝,欺上瞒下,草菅人命,还想拉我同流合污?我宁死也不会向他低头!”
顾清玄看这‘美人尚书’铁骨铮铮的模样,双眼好似喷火一般,意识到某事……
马上让人停车,喝退了马夫亲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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