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穿越架空 > 长安四幕戏 五一公子

3. 1.2 欢情

小说:

长安四幕戏

作者:

五一公子

分类:

穿越架空

《长安四幕戏》全本免费阅读 ggdowns.cc

天泰元年,腊月初五,二十岁的顾君宁,在去工部的路上,经过了政事堂。

自小暗自立誓,要成为大齐第一位女相的她,和以往一样,每次来这里,都会看那对石狮子。

比一般官署前所立的石狮大出一倍,不是寻常镇门神兽的规制。

据她了解,政事堂前这一对,是数十年前,成帝后期所设,由当时一位名为秦岫的工部郎中,亲手雕琢打磨而成。

那年将门世家出身的他刚入仕,只在工部待了半年,经手的最大工事就是整修长安各官署。

之后,因为成帝要追封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弘德公主,已故的昭圣皇后,为天圣太后。

以保他和弘德公主所生的太子,即后来的仁帝,能在他百年后顺利登基,免除皇位争斗江山不稳。

可哪有皇子还未继位,先皇仍在,就立皇子生母为太后的?

百官只看这举措荒唐,俱上疏反对,唯秦岫一人支持,并在金殿上舌战百官力排众议,而得成帝看重,不久后便升为礼部侍郎,娶得公主。

再然后,时过经年,秦岫这个名字就无人再提了,世人只称他为‘秦相爷。

他年轻时对成帝处处迎奉纵容,同朝官员皆认为他是媚奉皇权的佞臣。

无人想到没过几年,成帝驾崩后,他却做了与当初截然相反的事——将皇权变为掌中玩物。

成帝在位四十年,后二十年,因为弘德长公主驾薨,成帝变成了‘初代疯帝’,昏庸残暴无道,导致国朝不稳。

秦相爷在入仕之初,就意识到皇权不受约束的可怕,于是他明面迎奉成帝,暗中联合世家,扶持较为平庸的仁帝登基。

他二十九岁为相,是四海九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丞相,但手段极其高明难测,把控朝政一手遮天,自此架空皇权。

同时,在秦家的主导下,大齐各地门阀崛起,荆州长治侯府秦氏、扬州长宁侯府徐氏、豫州广平侯府楚氏、兖州抚远侯府晏氏、冀州庆阳侯苏氏,五家为最。

这五家掌军侯府,掌握了各州的政权兵权,与长安世家勾结,致使皇权衰微,长安城内的天子渐渐彻底沦为一个虚空的象征。

仁帝在位不到十年,抑郁而终,秦相爷又扶持灵帝继位,继续一手掌控大齐朝政,并亲自教养崇治帝、晋仪长公主、晋王等皇室后嗣。

灵帝也短命,在位不到十年就驾崩了,年少继位的崇治帝,成人后不甘受秦相爷摆布。

与晋仪长公主联合,与秦相展开了长达十余年的拉锯,后来成功让晋仪大长公主代掌相印,让秦相爷降为了国辅。

秦相爷年满六十岁致仕,回封地长治,但是他已经提前扶持起了卢元植等后辈。

晋仪长公主仍受朝臣掣肘,而五州掌军侯府,在秦家的带领下愈加强大。

‘狮吼声荡三千里,闲坐长治定长安’的秦相爷,不在长安的日子,他的名头就如那镇门神兽,仍是长安人心中的神话。

神话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神话照进现实,让人从听闻变成亲眼所见。

叶公好龙就是人之秉性,世间人自会在敬仰‘神迹’的同时,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无能,然后陷入恐惧……

每次看到这冰冷的石狮子,顾君宁都会想到十年前那场祭天大典,以及大典落幕后的那个夜晚。

就是从那一天起,她找到了自己的终生志向——入主政事堂,成为大齐第一位女相,权倾天下,青史留名。

大战结束,都城长安恢复了鼎盛繁华,街头巷尾都在热议大齐这次的全胜。

酒楼茶肆中,无数人在传说当日祭天大典上秦相爷的英武壮举。

“这秦相爷到底是何方天神托生的呀?年过七旬竟然英勇不减当年,上朝为相,退朝为将,与何大将军一个月间就打得那东博黄毛连滚带爬退出大齐国境!快哉快哉!”

“退兵算什么?犯我大齐者,灭国以示天下!这才是‘狮威神相’!”

“啧啧,听说那北燕使臣,原先还在我们长公主面前耀武扬威呢,一见东博王室、东博领将、以及他们北燕派去的那叫什么将军来着,那十几个人头,就吓得腿软尿滋一地,哈哈哈真是可笑……”

“那东博贼子,竟敢屠我们青州两城,好在有秦相爷出击,连他们降书看都没看,直接带兵杀奔他们国都,屠了他们十城,灭了他们宗室!不然青州之血仇怎可得报?”

“镇关内之地的山为秦岭,护大齐的人也合当是秦相爷!”

“我只祈望着上天,阿弥陀佛,保佑我们秦相爷春秋康健,再活七十年,大齐还有何忧?怎愁四海九国无一统之日?”

热闹的东城夜市上,街边酒肆里的贩夫走卒、年轻书生等一群又一群人,一边喝酒一边畅快议论他们此时心中的神明。

因为白天祭天大典,秦相爷在四海九国万人之前示威之举,太过震撼。

一下盖住了不久前长公主亲抗强敌北方得胜、礼部侍郎南方平乱一人改写一国命运等传奇,此时民间沸沸扬扬之声,都只在那一人身上。

人流如织的街头,一位布衣纶巾的老人,背手路过这些赞颂议论,入耳不闻,目不斜视。

他在街市上停停走走,一会儿与卖米的粮贩交谈,一会儿与打铁的铁匠攀话,一会儿翻开布摊上布匹的成色,每与流民乞丐擦肩,也都要问问话……

身边跟着几位年轻人,有一穿文袍的,手中拿笔呈册,随着他与别人的交谈,记录着什么。

不细瞧那老人容貌身姿,就全然如街上其他闲逛的老人家无异,仿佛只是一个享清福的老爷子,在带儿孙逛闹市,絮絮叨叨,挑挑拣拣,自得其乐。

但他却正是此时千人万嘴中的主角,方灭人一国,从尸山血海中凯旋,威武显赫无人能及的秦相爷。

花甲之龄,九尺之身,体魄仍不输四十岁壮年将军,一副阔额英容,浓眉如剑,龙章凤目更添秀色,雍容贵气中面若含桃。

但满头须发已难见乌色,岁月的痕迹只彰显在他的发梢之上,那一头银发,就如一本谁也看不懂的浩瀚史书。

得知民间粮米价格已经恢复到了战前,他蹲在米摊前微微颔首。

又吩咐从人:“回荆州后,再调百万石粗米销入关内,平抑物价,战后百姓更为困难,粮食价还得再降一成才行。”

随人应声,他放下手中谷米,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听到街旁有人为他祈愿多活七十年。

那个记账的官员连忙奉承:“七十年哪够?恩相得与秦岭同寿,千秋万岁才是。”

马屁还没拍完,却被他剜了一眼,那人立即噤声打起了寒颤。

秦相爷拿过文册,对两旁随人道:“今晚不用李大人劳累了。”

两个随行的便衣军士拖走了那人,从此那人再不会说话。

他继续行他的路,心腹老将看他面色凝重,劝道:“恩相莫为那嚼舌之辈生气,影响了心绪不值当。”

“哪有什么千秋万岁呢?不过是为陛下,能守一日是一日。”

他捻捻花白的胡须,目光随着街边乞丐流走,长叹了口气:“老夫老夫,人终会老,只恐两眼一闭,后事无依托啊。”

都知他很少发年华消逝之叹,随人不敢接话了,却又见他冷笑摇头。

“终我一生,长治长安,惜难得见,永治永安。”

他摆摆手,不让人再跟,独自揣着那文册和笔墨,走进了一间酒楼。

酒楼顶层大堂上,此时是人头攒动,多是各地商贾,他们近来齐聚于此,互销战时积压的货物,也是向长安商贾打听近来户部的治商之策,税制变化。

每到晚上,酒楼掌柜就会在堂前宣读贸易情况,接受商贾们提问,七嘴八舌,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秦相爷独自入内,堂上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新商税,他择了个不起眼的角落位置坐下,叫了一壶酒。

他一面默默饮酒,一面记着四海九国货物价格,和他们提到的近年税制变化。

酒楼掌柜在人前侃侃而谈,与人议论户部刚加收的商税,有不满者就拍案骂了起来。

“打仗把国库打空了,那顾尚书就提高商税,吸我们的血!如今玉价、铁价都涨了三成,还让人怎么做生意?”

秦相爷笑了笑:“顾元卿还真没叫老夫看错……”

堂上商贾又沟通起了各地各种货物的积售情况,不断有商贾提问和回应。

他埋头奋笔疾书,写到一处停了笔,和别人一样举手向堂中商贾们提问。

“劳驾问一句,去年三月关内的布税为多少?”

众富商看过来,不说这布税变化频频,无人记得去年之数了,但见他一布衣老叟,还出言打岔,就心生不屑,一时嘲弄声起。

有人道:“老先生这把年纪了还做生意?是摆摊买布还是街头杀猪啊?记这老些,您老看得懂吗?”

“勉强认得些许。”他和蔼地回着话。

众人哈哈大笑,拿他找起乐来,他又问了几遍,还是没人回。

这时一个清亮童稚的声音,从后方门边传来:“去年三月关内绸缎税为十文征一,棉麻为三十征一,今年绸缎税加了一成,棉麻降了一成。”

堂上老爷们看过来,只见是一年幼的小姑娘,扬着清丽的面庞,微带英气,顾盼神飞,身着青衣长裙,独立于门边。

“这是谁家的丫头?编话编的挺像模像样。”大伙打趣她。

她受人嘲笑而不见羞怯,直背手往里走,“我是不是编谎,你们一查便知,定不会错乱分毫。”

“各位叔叔伯伯精通商道,但恐怕未能如我,见你等不能见之事。”

她仰面笑着,注意到秦相爷在看自己,便走过去对他一礼,不多言就在他隔壁空位坐下。

只等酒楼掌柜查实了,果真如她所说,众人的嘲笑声才停下,他们看了看这一老一小,便继续议他们的事了。

“丫头,你会记账吗?”秦相爷问她。

十岁的顾君宁点点头,起身去看了眼那账册,“嗯,这是三柱账法,我跟父亲学过。”

秦相爷即将笔墨书册挪到她面前,“那今晚你来当老夫的‘侍笔’吧。”

“是。”顾君宁附礼答话,坐下后干脆地接笔干活。

秦相爷继续听着,有要记之处就敲敲案子,她一笔一划写下。

在满堂喧闹中,他们一老一小受人忽视,但独独配合默契。

他眯眼看了会儿这个早慧的姑娘,问她:“丫头,你知道老夫的身份是不是?谁派你来的?”

顾君宁手上还写着字,头也没抬便答道:“没有谁派我来,我只是路过此处,看爷爷无人理睬怪可怜的,让我想起了家祖,便想过来帮帮爷爷,更不知爷爷是何人。”

“你在撒谎。”

秦相爷的手掌抚着她后脑勺,慈祥微笑,那握惯大刀长/枪的手掌,要捏碎她的头颅,就像捏碎一颗纸皮核桃一般简单。

“你一个人,从灯市街一直跟踪老夫到此处,偷偷摸摸地,跟了五条街,你是想做什么?”

顾君宁手中的笔抖了一下,抬头依旧浅笑,稚面上方才假装出的甜美纯真顷刻消失。

“秦相爷果然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您。”

她直视着这个威风的老人,那平静而精光奕奕的眸子,让秦相爷感觉似曾相识。

“小女子确实说了谎,我在祭天大典上见过您,所以知道您大名,我也没有祖父,更不会怜悯他人。”

“我跟您到此,是因为,白天在大典上,您离我太远了,我没看清您模样,对‘狮威神相’实在好奇,所以今晚在街上遇到您之后,就想靠近看真切一些。”

秦相爷笑笑,放下了手,似是信了她的话,毕竟她这话有九成是真的——

她不是在街上遇到秦相爷才跟,而是偷听父亲顾清玄和人说,秦相爷今晚会微服到此访视,便偷溜出门来跟踪他。

“那你此时将老夫看清了?你又感觉如何呢?”

顾君宁注视他一会儿,后道:“他们说的不对,秦相爷和石狮子一点也不像……”

“秦相爷是真狮子。”

她笃定的话音落下,似是给人定论了一般,通透而坦然。

秦相爷拂膝大笑,再摸摸她脑袋,“今日你也参加了那祭天大典,那些人头可吓到你了?”

顾君宁来了兴致,眼眸变得更亮,凑向他说起悄悄话:“传到我们这边来时,母亲捂住我眼睛,不过我偷偷去看了。”

“听说那东博将军的头颅是相爷亲手砍的,我见那伤口极其平整,骨断肉开没有一点累赘。”

“想必相爷定有把好刀,可不可以告诉我是什么刀呀?怎么那般锋利?”

他一时无言,又盯顾君宁看了看,接着继续敲案,顾君宁略感失望地垂下头,乖乖记账。

“丫头,你叫什么名字?”他后来问。

顾君宁挑眉道:“相爷唤我‘冬馆君’就好。”

秦相爷与她玩笑:“怎么?你是记恨老夫不告诉你刀名,所以连你真实姓名都不肯说了?”

她摇摇头:“我怎敢记恨相爷?不过想卖一乖,让秦相爷记住我。”

“此时小女子的名字说了,于相爷而言也是微不足道,转瞬即忘,不若等‘冬馆君’的名号传遍天下时,相爷再知我名,想必就不会忘了。”

他更觉有意思,扫了眼她写的字,笔力不俗,不像一般孩童的字迹。

“你小小年纪就认得这么多字,想来是爱读书的,不像老夫外孙女,五岁了连笔都握不住,一看到书本就犯困。”

提到自己的外孙女,晋王的独女,成硕郡主,秦相爷虽口上抱怨着,也掩不住宠爱怜惜的笑意。

顾君宁道:“知趣才好读,不然身为女子又图不了功名,谁愿埋头于枯燥书本?”

“我是因为爱好工艺,为看懂图纸和典籍,才卖力学习。不若相爷也给她寻一读书之趣?想必她就会自己乐意学字了。”

“嗯,这也确实是个好法子,你这丫头,还真怪知事的。”秦相爷点点头,将手中攥的一串佛珠给她。

“你为老夫解了一忧,这佛骨珠就赏你吧。这原本是一对的,另外一串给了我外孙女,你们都是聪慧灵秀的姑娘,或有天生的缘分。”

顾君宁谢过,端详那佛骨珠,做工上乘,上刻佛语,嶙峋的佛骨已经被盘得油光水滑,珠圆玉润。

她不信佛对这也无浓厚兴趣,想着若带回家,送给素爱礼佛的母亲,沈岚熙定然喜欢。

她又有疑问:“这佛骨珠是相爷的随身珍爱之物吧?怎好赠一萍水相逢之人?小女子恐受之不起。”

秦相爷给她戴上,握着她手臂,摸摸珠串:“这对佛骨珠跟了老夫三十年了,赠与老夫的,是一个跟你有点相似的女子……”

顾君宁瞧他若回忆往事之状,便知这珠串有故事,好奇之色掩也掩不住,却又不敢问,埋头写字间,偷瞄了他好几下。

秦相爷就知她心思,于是满足她:“那一年,老夫造访扬州长宁侯府,认识的那江南小姐。”

“老夫比她大二十岁,虽用心也不敢指望,她却道我必会成为大齐最有权势的男子,她送我与她成对的佛骨珠……”

顾君宁听得认真,脱口问:“然后呢?”

秦相爷垂面凑向她,就像一个给儿孙讲故事的寻常老人:“然后,她就让我杀了她姨母,娶她为新的长治侯世子妃。”

“她说她会帮我谋取至高之位,与我一统九国,大局既定,让她做皇后就好。”

顾君宁面色僵了瞬,是在害怕他说此事给自己听,会不会起灭口的心思。

“老夫不能答应,她就将一对佛珠都撂给了我。”

她就是按奈不住好奇心,宁死也想问个明白,毕竟这是‘狮威神相’的风流往事啊。

“那她后来怎样了?”

秦相爷顿了顿,望着她道:“后来,她就嫁到了洛阳,嫁给四海九国最有钱的男子,如今已成为全天下最有钱有势的女子。”

顾君宁没有再追问下去,也猜不出他说的是真是假,那人是谁。

直到,当夜,她回家后将那佛骨珠拿给母亲,沈岚熙一见就发了疯,将它扔到沟渠里。

顾君宁挨了母亲一耳光才知道,秦相爷此时说的那个女子,就是自己的外祖母——

成帝与弘德公主的外孙女,如今‘天下首富’洛阳沈家的当家人,那传说中的‘石观音’。

这是秦相爷埋在心底多年的记忆,他从未诉于人听,只在年近七十时,被一十岁姑娘勾起。

“可是,为什么不呢?”

顾君宁提出一个危险的问题:“秦相爷就甘一世为臣?”

“皇室自成帝时起就衰微难兴,以您的本事和威望,何不覆皇权取而代之?还是秦相爷怕背负骂名,不敢走这一步?”

秦相爷睨她一眼,只作童言无忌,抚须笑道:“丫头,雄狮愿化石像为金龙守门,不是它战胜不了金龙,只是因为它愿意。”

很多人都跟顾君宁一样好奇过这个问题,但是秦相爷从不解释,因为他知道他们是不会信的。

“那皇位,没那么好坐,世人只知其风光,而少知其任重。当皇帝就那么好吗?不然成帝威武一生,又怎会郁郁而终?帝王一世唯一的私心,都成了他身前身后最大的污点。”

这段历史,顾君宁听父亲讲过——成帝登基前期也算得上是明君,和弘德公主一起重振了大齐盛世雄风,也很好地处理了洛阳和九国的关系。

北燕第一次想称帝争夺天下正统地位时,就是他和弘德公主御驾亲征,将北燕打服的。

当时所有人还没注意到他们的私情,只觉得那帝王英姿雄发,长公主勇武不下男儿,将他们视为‘皇室之光’。

仿佛可以预见,他们会一起驰骋天下,一统四海九国。

直到他们私情暴露……

后来弘德公主薨逝,成帝就疯了。

如今世人提起他们,会想到的也只有他们的不伦之情,将他们视为‘皇室之耻’。

“丫头,跟你说个笑话,世人皆道秦相无情,其实老夫仍有一分感恩之心。”

“老夫年轻时在侯府,是庶出次子,母家又出身寒门,无有继承侯位之指望,入朝做官,而被打发去了工部,那无人在意的工部……”

“但是成帝偏偏看重我,他们都以为是因为成帝年老昏聩,我独会奉承才讨君心偏爱,但其实成帝很明白。”

“他看上我的,是我不拘繁文俗礼,只会做实事,他看出我有远志而非世间宵小。”

人影错杂的酒楼一角,年迈的他将真心,说给一个陌生的小姑娘听。

“他晚年没做几样明白事,唯一做对的一件,就是信用我,将公主嫁我,让我当了长治侯世子,我不能让他错付?丫头你明白吗?”

顾君宁略有惊异,心生敬服,点点头:“成帝于您有知遇之恩,所以您就帮他守这陈氏江山。”

“老夫并非畏惧做乱臣贼子,让百年后家业不保,不然也不会成为人人都怕的秦相爷。”他苦笑着,倒了两杯酒。

“只是老夫也有私心啊,人言知音难得,一死莫酬,何况成帝与我是忘年知己?”

秦相爷拿起其中一杯,潇洒叹道。

“所以,也就这样吧,他是‘昏君’,我是‘权臣’,功过是非自由后人说去。”

“丫头,你明白吗?”他收回藐视众生的目光,看向顾君宁。

顾君宁再次点头,拿起另一杯酒,跟他碰了下杯,道:“我信。”

于是,一老一小,一饮而尽。

顾君宁又问他,为什么今晚要作这低调之状亲自来查访长安市情,打探这些琐事?

以他的身份,他想要知道什么,不都会有人详尽禀告吗?

秦相爷反让她猜猜看,顾君宁陪他走出酒楼,游于街市,思虑道:“父亲曾说,世人所图,不过权色名利。”

“秦相爷是大齐第一名臣,已享过一生荣华,掌够了至高之权,如今年近古稀,惟在意的,可能只有身后遗世之名。”

“父亲还说过,官员臣子就是要比戏子更会演戏,或是欲彰显为国为民贤相高德,所以才有今晚这出‘微服私访’,在市井间唱响。”

“秦相爷知道自入长安后,就有无数眼睛关注您的举动,您今夜所做之事,不用张扬,明日自会有人为您歌功颂德,在您的功劳簿上再添一则‘佳话’。”

顾君宁说着,摁下心中的忐忑,抬头仰视他侧脸,见他并未动怒或嘲笑自己自作聪明,才继续往下道。

“但我觉得,秦相爷只是宁愿自己来看,亲自来了解自己想知道的事情,而不想假耳于人。”

秦相爷低面看向她,她笑了,“因为您不相信任何人。”

“父亲说,为官者最会骗人,而为相者最不能为人所骗。世间太多谎言,信人三分已是难得,信人七分便是愚蠢。”

秦相爷不置可否,清浅一笑,蹲下问她:“冬馆君今晚来见,是你父亲出的主意吧?他让你来求老夫办何事?你不妨直说。”

顾君宁却纳闷道:“秦相爷竟会觉得有人会托付一小童,向您求官问职?您明智多慧,处处防人,但小女子真的无所求,只为瞻仰一番,满足好奇而已。”

她不知他信不信,就看这人即使半蹲在自己面前,也巍峨如山,贵气雍容上一双圆目明亮发光,全然不似垂暮老人。

他此时布衣简装,表面和蔼可亲的模样,比白天银甲白马现身万众之前那威风凛凛之状,更让她折服。

秦相爷清楚,他纵横四朝,声扬五十载,不知多少人想一睹他真容,看他是否有三头六臂,探究他到底有何异人之处。

也有一些目光,并非是好奇或仰慕,多的是极力掩藏的野心,把自己当一个标杆,他们瞻仰的不是自己这个人,而是他们进取的目标。

但这是第二回,有人在他面前毫不掩藏,直晃晃地用如狼眼神宣告——我看到你了,然后我会成为你,再超越你。

随人牵马来迎,顾君宁便又看到了那匹雄壮的白马,比她见过的所有马都要高大迅烈。

白天秦相爷骑着此马奔驰至神殿前,与丹墀高阶上的皇族平视,那一幕,顾君宁犹觉在眼前。

“这马真威武,若相爷想酬小女子侍笔之劳,不如让我乘一乘这马?”

顾君宁跑到马下,向他脱口请求,说完便有些悔,心觉战战兢兢。

她的余光瞥见那些随人面上已有怒色,瞪着自己。

独秦相爷不以为意地笑问:“好啊,那你会骑马吗?”

她舒了一口气,以此为台阶下,面露尴尬地摇摇头:“我不会……我说着玩儿的……小女子无意打扰,就此告退!”

顾君宁立马转身要走,秦相爷瞅瞅她仓皇之态,面上笑意更深。

就在她错身而去时,拉住她,双手一托,便将她举起放在马背上。

烈马昂头高嘶一声,她够不到马镫,身体左摇右晃,慌张间只能让自己不被摔下,紧抓住缰绳,将双腿夹紧,扣住马鞍,扯缰绳稳住马头。

“马儿通灵性,知道谁不会骑,谁擅御,要想驾驭它,最忌讳的就是被它看出你不会骑。”

她稳住马后,秦相爷抚抚马头,耐心教她,“无论是多烈的马,你能在它身上坐稳,不被它摔下,它自会降服于你。”

顾君宁缓缓气,平息一时惶恐,在马鞍上挺起背脊,向他点点头:“多谢相爷教诲。”

秦相爷望着顾君宁,想起以前,他也曾这样教过另外一位小姑娘骑马,也是和顾君宁一般的年纪。

她在小马驹上说:“相父,我不要骑这匹小马,我要骑和相父一样的大马。”

他便哈哈大笑,将她抱到自己马背上,带她驰骋于山林内,将其他皇子都甩在后面。

然多年后,那个小姑娘长大了,亲手夺了他的相印。

在政事堂对他说:“相父,您仍是大齐恩相,但是治国之权,也该还给大齐皇室了。”

“晋仪与皇兄自小受相父教导,必不会辜负陈氏江山。”

于是,他就于百官之前,亲手将她扶到政事堂主位上,让她取代自己守护那块伴他三十年的相印,自己则退到了次位,辅佐于侧。

目观阔别经年的长安城,前尘往事如笑话一般,写遍他满头银发。

他披上披风,摇头笑笑,收起眼中一瞬的寒光,利落上马,再次带一个小姑娘驰骋于长安城。

顾君宁有过片刻的不安,不知他要带自己去哪里,但没有问。

她感觉到,他似乎也没有指定的目的地,只是时缓时急,在长安城里走走看看,从东城逛到南城,从南城跑到西城。

口中断断续续念着:“以前这儿不是这样……”

顾君宁便问他以前是怎样,秦相爷就跟她说起,当年的钟鼓楼、当年的九方街,当年的何处街巷。

她觉得,这个老人就是大齐及长安城的一本活史书,记录着这百年间一切沧海桑田,长安城的种种变化,岁月流逝,而他的记忆从不褪色。

顾君宁也能接上他的话,他熟知近百年间的长安,而她了解百年前和如今的长安。

他们打马走到北城,夜已更深,街上灯火暗暗,少有行人。

“我们到拜圣街了,再往前就是各官署,还有政事堂……”

顾君宁回面对他说着,忽闻箭羽破风之声,她一转眸,就见一支箭矢已到眼前。

秦相爷神色如常,倏忽间,一手扯披风掩住怀中的她,一手稳稳地截住那飞到咫尺之处的箭矢。

顾君宁缩在他披风里,惊魂未定时,四方蹿出数十道黑衣人影,持刀向秦相爷砍杀而来。

周围箭矢如雨,有人大喊:“相爷快走!”

秦相爷岿然不动,刺客的攻击都被随人挡下,顾君宁听他的呼吸都没有收紧一下。

顾君宁从披风下探头去看,街面上已经血流成河,厮杀仍未止。

她瞪大了眼睛望着秦相爷的随人们与那些黑衣刺客搏斗,数十刺客折去了大半,有被活捉的,有已经断头的……

但活着的人仍锲而不舍攻向秦相爷,他们一个个倒下。

后来又从前方蹿出一批人,似是后备者,身手更好,体魄强健如将军,秦相爷的护卫们渐有不敌之相。

“丫头,学会骑马了吗?”

秦相爷蔑然看了眼前方,低面对她笑笑,将马鞭放进她手里:“回家去吧。”

话音一落,秦相爷已飞身下了马,拍马先行。

他捡起了地上一把刀,银发长躯,于月光下冲向刺客,与随人们并肩作战。

大马向另外一个方向疾驰奔走,顾君宁抱住了马头,仍不住回首看,片刻之间,那些人多已倒于秦相爷刀下。

她料秦相爷会无险,面上放笑,刚要起身扬鞭,一道黑影降临到她面前。

她大叫一声,便被人挟住,那人拖她下马,将一把匕首抵在她脖子上。

那边的战斗接近尾声,多位刺客被捉拿了。

四周的人却变得比开始还多,秦相爷的暗卫皆现身,将这一方街巷团团包围。

这人是幕后主使,方才眼见刺杀不利,他就跳出来挟持了顾君宁,猜测顾君宁能骑秦相爷的马,还受秦相爷保护,定是他亲近之人。

他开口对秦相爷喊话,口音有些奇怪,不像是长安人。

顾君宁细看一眼认出,这位竟然北燕卫国大将军,她白天在祭天大典上见过的。

“放了我们的人,不然我就杀了她!”

他挟持着顾君宁与秦相爷对峙,隔着一箭之地,顾君宁可以看清秦相爷面上的平静和冷厉。

他不喜欢被人要挟。

也没人能要挟得了他。

秦相爷冷笑了笑,抬手,随人递上一把弩/箭,他搭箭对准这狂徒。

箭头闪烁的寒锋,在顾君宁眼前一现,她终于明白了一切。

方才自己驰马而去,其实是秦相爷故意放的‘诱饵’,就是为了引出这批刺客的最后一人。

或许今晚,从一开始,他放任自己接近他,就是为了这一刻!

顾君宁被北燕大将军环着,几乎喘不过气来,紧紧咬牙,忽地崩溃了。

她泪流满面,可怜地哀求:“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秦相爷一扳弩/箭机关,箭矢向他们这边咻咻射来,那刺客挡了几下,躲开了。

顾君宁紧缠着他哭喊,他一手抱住顾君宁向后退,一手拿兵器阻挡箭矢。

一个十岁小孩,对这英武大将军来说就是一只小绵羊,他还在赌秦相爷没有立即下死手,是想保这姑娘。

他拖着顾君宁躲到了一根石柱后,用顾君宁做挡箭牌,箭矢攻击不断。

在秦相爷上箭的空档,顾君宁哭着回身紧抱这刺客。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擦过顾君宁的面颊,而一根尖端被磨利的银簪,猛地扎进了北燕大将军的侧颈,准准地捅在他脉搏处。

命绝之时,他瞪大了眼,看向挣脱自己怀抱的顾君宁。

她面上仍是泪痕点点,梨花带雨,但已不见惶恐,而是对他得意地冷笑。

他惨烈倒地后,顾君宁猛地拔出那根簪子,鲜血如注喷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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