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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 崩弦

小说:

长安四幕戏

作者:

五一公子

分类:

穿越架空

《长安四幕戏》全本免费阅读 ggdowns.cc

“本相记得,徐州周家。”

卢元植心下喟叹不息,也和他说起了‘故事’:“事起于十六年前,天顺十一年,那是你们文吏的‘灾难元年’。”

“徐州周家私/通朝臣,卖官鬻爵,被吏部文吏揭发。”

“当时你我皆在吏部,本相尚是吏部侍郎,你在郎中院做杨隆兴的文书主笔。”

“此事由一个小文书挑起,他发现了徐州周家的罪行,上报给吏部尚书苑主簿,主簿带领一批资深文吏上书告发,却被周家一党的朝臣倒打一耙。”

“崇治帝得了周家的‘报效’,明知他们有罪也不愿以此惩戒他们,反嫌文吏们多事,彼时周家与五州掌军侯府联系紧密,他家又有皇后在宫里,长安世家杜家等又都与他们沆瀣一气,徐州周家可谓是一手遮天,连晋仪长公主都奈何他们不得。”

“吏部尚书苑主簿带一批高等文吏,夜敲登闻鼓,向崇治帝递陈情书,可就是那一夜,十八位二等以上的高等文吏惨遭屠戮,‘相佐’倒戈,吏部尚书苑主簿失踪……”

“文吏遭受如此重创,这是大齐开国三百年多年以来的头一回。本相还记得,当时你们都疯了,所有长安文吏都无心于公事,只在各处伸冤,满天下寻找吏部尚书苑主簿的下落。”

“而三年后,嘉茗你,还有王缪等,以迅雷之势成长为文吏中的主干,老‘相佐’被你们扳倒,还有徐州周家一夕之间削爵抄斩,其中也有你们的‘功劳’吧?”

“本相知道,你们从未忘记这笔‘血债’,或是因为这血淋淋的仇恨,让你们如今这些高等文吏更注重团结。”

“可是嘉茗啊,文吏的‘大仇’你们已经得报,你又何必如此自苦?居住在这累累白骨之上,就不觉得渗人吗?”

“你到底是因为‘公恨’还是‘私仇’,才这么多年过去都不肯释怀?”

面对卢元植的交心之言,姜纯面露讽刺,轻笑一阵道:“丞相大人误会了,卑职择此地为居,并非只因‘恨’,更因为卑职是文吏,且早已立志要做文吏之首,所以卑职自然要做出‘表率’。”

“大人有所不知,当年卑职择下此地定居,在长安文吏间是多么得大快人心,也正因有了这片院落,才让卑职迅速地当上了吏部尚书苑主簿。”

“卑职要的不仅是大齐文吏以此为戒,更要时时提醒他们,那桩‘血案’是永远不能忘的,永远。”

卢元植因为他最后一句话,神思稍滞,后退一步道:“既然如此,本相今晚也算是白走一趟了,本欲劝嘉茗回署助某。”

“可嘉茗既如此记仇,想必也没忘,当年帮周家捉拿拘禁你们恩师三年的,就是本相的恩师,秦相爷……”

姜纯冷哼一声,止住他的辞行,心中已洞穿他的试探,顺势深入正题:

“丞相大人与王主簿共事十五年,还以为我们文吏只会‘记仇’吗?”

卢元植回首与他对望,只见姜纯面上升起朗月般的笑,主动向自己靠近。

“卑职等从不忘当年那些朝臣世家对我们文吏的迫害,也从未忘记,在那场风波中,满朝文武公卿中,唯有两人,没有选择落井下石和明哲保身,而是挺身站出,带领朝内尚有志气之士,为我们文吏申辩求情。”

“其中一位,就是您,当年并不位高权重,只是一三品侍郎,而敢公然反抗世家,甚至不惜和恩师站在对立面。卑职没猜错的话,那是大人您第一次违逆秦相爷吧?”

“吏部尚书苑主簿被押到长治后,您还特意去书,求秦相保留他一条性命,因此,他才只是被关押作为人质,而没被秦相立即杀害。”

“事后得意的徐州周家一党在朝上煽动,想要废除大齐‘文吏辅政’的国策,彻底瓦解我们文吏体系,也多亏了大人等清醒之辈斡旋多时,方冲破他们的险恶心思。”

姜纯所言字字为真,卢元植心里也清楚——

彼时,出面为文吏说话的‘唯二之人’,一个是他,另一个是顾清玄。

原是顾清玄劝服他行此险招。

顾清玄看得深远,道文吏几乎全是寒门出身,如果他能在那危难关头,别具一格地行他人不敢为之事,站出来振臂一呼,定然能一举收服天下寒门仕子之心,他亦能恩遇所有长安文吏,从此得他们顺服。

况且当时的吏部尚书就是与徐州周家互通内外,卖官鬻爵的背后元凶,卢元植也可在收拢文吏之心后,借机扳倒他,更进一步。

而事实也正如顾清玄所料,他后来如愿得到了吏部尚书之位,这么多年身在官场,从没遭受过文吏的敌对掣肘,还获得了王缪十五年的忠心侍奉,这种种利处,主要就因为当年走对了这一步棋。

“大人对我们文吏群体有恩,我们从未忘怀,因此王主簿十五年为大人鞠躬尽瘁鞍前马后……”

卢元植心下得意,但面上佯怒,打断他:“但王缪还是背叛了本相!本相必与他清算!”

“不,丞相大人,王润清从未背叛大人,他只是一时拎不清,做了大人不喜欢的事。”姜纯从容道。

卢元植继续逼问:“那嘉茗你的意思是,本相不再用他,也是个错误?”

姜纯摇摇头,浅笑回答:“是,也不是。”

“王主簿如今迁到吏部,仍是在为朝廷效力,自然也依然效忠丞相大人,所以不存在‘弃用’一说,何谈错误?”

“而丞相大人如今也确实不适合再用他做相佐了,因为王主簿太圆滑,他更被家室所累,有太多顾虑,胆量不够,只可辅佐丞相维持‘稳定’,并不能帮丞相大人‘更进一步’,所以丞相大人疏远他也是顺时顺势。”

卢元植笑起,搓搓冰冷的手:“那嘉茗可助本相‘更进一步’?嘉茗先生啊,本相再‘进’,可就是‘造反’了。”

“真的吗?”姜纯发出一声讥讽,引他继续走向水榭:“大人这些年不是一直在‘造反’吗?将帝王困于深宫,自个独揽朝政大权,这难道不就是‘造反’?”

“既然丞相大人连这般‘大逆不道’之事都敢做,又为何要一直屈身于‘牢笼’,而不敢真正地变一回‘天’呢?”

这般话语,若发生在别国的丞相面前,姜纯死一万次都不够,可这是大齐,众所周知,大齐的‘天’早已不是皇室。

入水榭厅堂主客落座,姜纯唤侍从摆来暖炉,热上酒羹,屋堂内方有了一些暖意。

卢元植仍在观瞧姜纯住所,只见这一方水榭,似是书房,墙上左琴右剑,图书满架,屋内翰墨盈几,香炉蒲团,拂尘如意,色色可人。

“方才嘉茗所言,本相不懂,既然本相已手掌一国至高之权,又如何再‘变天’?”自觉看懂了姜纯,他心情已然大好,更有心与姜纯说笑。

姜纯坐在他面前,垂目摆弄酒具,用玉筷夹起松明,点燃案上的一只五足小火炉。

“大人若真的不懂,今晚就不会来见卑职,而会派来巡防营,将卑职砍杀,沉尸于潭中。”

卢元植再感无趣,放弃了试探,“嘉茗啊,你到底想要本相怎样呢?”

他用一把小铁钳,提起一个袖珍碧玉酒壶,在火上左右轻摇,火苗渐渐蹿起,越烧越烈,壶中青梅酒的香味氤氲而出。

“卑职只是一文吏,岂敢驱使丞相大人?只不过想丞相大人不要再困于内外掣肘之势,遵循当年初心,成为大齐真正的‘云虎相爷’!”

“卑职从未对大人隐瞒什么,真心始终如一,就怕大人困在牢笼已久,忘却了泰山登顶之志。”

炭火烧红,姜纯放下酒壶,酒香在热火舔舐中愈渐蒸腾,倏忽间飘满整间厅堂。

卢元植嗅着让人沉醉的酒香,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本相二十年来从未忘怀,然而若真要‘变天’,本相就怕大齐稳定不再,况且秦相尚在,本相不忍心悖逆恩师,摧毁他所坚持的一切……”

“大人究竟是不忍,还是不敢?”姜纯抬眼看他,眼神中充满挑衅。

卢元植面色遽变,忍气道:“本相非畏他,只是秉持朝纲者若不懂投鼠忌器的道理,一味意气用事,到头来恐不仅祸及其身,且社稷寻亦覆败!”

姜纯却要得寸进尺:“大人,老虎在笼子里关得久了,与家猫有何异?”

“姜嘉茗!”卢元植乍火,对他怒道:“本相出身寒微,无根无基,当年多亏秦相提携,三十年师徒之义,秦相对本相恩重如泰山,本相怎能与他为敌?”

“三十年啊……那丞相大人干嘛不和杨司丞一样,直接认秦相为干爹?既然对秦相马首是瞻,为什么十六年前‘文吏灾难元年’时,敢站出来和他们一党唱反调?那就不是悖逆吗?”

姜纯漠然讽道:“恩师,恩师,谁没有恩师?也没见谁将师徒情义看得比自身利益重大,没有血缘就不算至亲,秦相扶持大人多年,又何曾将大人视作唯一?”

卢元植被他冷若冰霜的伶俐几话,说得服气长吁:“嘉茗啊嘉茗,你真是无情!”

姜纯笑拂美髯:“多谢丞相大人肯定。”

两人斗嘴间,醇香的青梅酒已经温好,心中煎熬的卢元植闻酒香稍得快慰,正要直接去倒酒喝,抒发郁结,却被姜纯挡住手。

姜纯制止他倒酒,提起另一个炉子上的茶壶,给他倒了一杯茶。

“丞相夫人及娘家一族新丧不久,丞相大人仍在悼期,不可饮酒,还是喝茶吧。”

说着就自顾自酌青梅酒来品,手捻透光的玉杯,一脸惬意状。

卢元植的脸色从愤懑变得铁青,虎目怒视着他,恨不得直接将他面前的酒壶砸了。

“姜嘉茗,你对这个人间,当真没有什么留恋了,是吗?”

姜纯呷下一口醇酿,微笑与盛怒的他对望,“卑职一生无牵无挂,不似丞相大人既有情,而不能护情,原有天伦康乐,而如今痛失枕边人。”

他的目光游走驻留在卢元植右臂上,睨着那块黑布道: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多好的梦啊,谁人不曾幻想?可丞相大人却亲手毁了这一切。这么长时间了,大人一直不动声色,从不流露伤怀,然你真的能淡然视之吗?”

他当然不能!只是他那张无情的面具戴久了,甚至都骗过了自己。

世上人,包括儿女,都以为他就是这样,谁人了解他痛失发妻的锥心之痛?

“丞相大人说自己已掌至高之权,那为什么还护不住家人?是谁将你逼得,只能放弃私心?到底是大齐律法,还是那远在荆州‘闲坐长治定长安’的‘好恩师’?”

卢元植的最后一层伪装,也被他不留情面地揭下,愤恨间拍桌而起,双手提起姜纯,掐住他的脖子,四目相对间,双目彤彤如火烧。

“时隔二十年,‘侍郎大人’终是决定了结卑职的性命了?”

姜纯仍是当年泰山禅房那般,任他掐到窒息也不求饶,澹澹双目锁住他,唇角薄笑。

卢元植的手还是像当年那样有力,而且更加狠心,才过一盏茶的功夫,姜纯的白颈上就被掐出了淤青十指印记。

“可是我如今不能要你的命了,不是吗?”盛怒退去,卢元植逐渐清醒,大掌松开了一些。

“今夜你若丧命,明日朝上就会出一位把自己哭死的部堂大臣,长安的一个世家就会失去唯一的嫡子。”卢元植冷着脸,半嘲半取笑。

姜纯缓了下气,声音嘶哑而果决道:“大人想多了,世上无人会为姜嘉茗之死悲恸。”

“姜主簿究竟是在自谦,还是真小瞧自己?”

姜纯往他心口捅了一‘刀’,卢元植自然要‘还击’:“听说你撂本相的挑子,郑之阳就担心你丢命,着急忙慌地来找本相求情,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枉他在兵部呆了那么多年,谁见过他慌成那样!”

“你辅佐他,才一年多啊,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都‘徐娘半老’了,还能让人魂牵梦萦?”

卢元植手捏他双颊,别过来细看他的侧颈,语气玩味几分:“他此时就在外面马车上,你说若叫他进来,他得多心疼你这脖子上的淤痕啊?”

“本以为姜主簿独身一世,是暴殄天物,原来是待价而沽啊,青州侯府确实比不上长安的一等国公府!”

“他人妄念,与我何干?”姜纯喉头耸动一下,咬牙打断他侮辱之言。

那一瞬的目光愠颤,尽入卢元植锐利眼底。

“丞相不应责卑职轻浮,要怪只能怪大人你亲自任命的郑天官,太蠢笨无知。”姜纯轻蔑说着,也不再忍耐,试图甩身摆脱他的钳制,然没有成功。

卢元植望着他此时模样,心中略感满意,嘲笑了几声。

姜纯似也意识到自己的失稳,转瞬又恢复冷静,停止挣扎,再次面带薄笑深望着卢元植,冷言冷语:

“看来卑职确实将丞相激得不轻,是卑职失礼,才令丞相如此失仪、失言?”

两相对峙,他袅袅尾音拖长,如在迎战,卢元植一把紧捏他的肩膀,用力地几乎要捏碎一般。

姜纯淡淡用余光瞥了下他的手掌:“怎么?丞相大人丧偶不久,就耐不住寂寞,也想换个‘兴趣’试试?只惜嘉茗已是风前残烛,恐不能让大人忘忧。”

一边面对面讥刺,一边伸出双指轻触向卢元植的双唇,一副若癫若狂任人轻辱模样,人间至贵,与人间至贱,在姜嘉茗身上似乎只是一线之隔。

他可以傲立云巅冷面睥睨苍生,也可以绝望闭眼一身如叶坠落万丈泥淖。

“姜嘉茗,这是你这辈子,最后一次和本相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

终是卢元植先‘收兵’,用力摔开他,站起踱步到案前,端起那坛青梅酒,直仰头望喉中灌。

姜纯瘦弱的身躯重重跌下,伏在地上,闭目喘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

坐起后一转眸,那块相佐印,已被卢元植拍在案上。

卢元植豪迈地猛灌了一阵子冷酒,全身的血液却热了起来,命令他道:

“别他妈造作了,明日就给本相回署,好好当你的‘相佐’!”

姜纯拍拍衣摆,拉起领子遮住颈项,正身附礼:“是,丞相大人。”

语罢,姜纯让卢元植稍候,兀自去往厅后的书案前,捻起一块水晶宫墨在一方端砚中展研片刻,援笔伸纸。

先写了一张纸条,交给在后堂烧水理炭的老管事,对他低声吩咐了几句,老管事便拿着纸条从水榭后门出去了。

他又回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洒金纸,写下数语,陈到卢元植面前。

“丞相大人今晚既为卑职带来大礼,卑职自要还礼,如下几策,供丞相大人参用。”

卢元植醉眼朦胧中,看清那洒金纸上几排风骨绝佳的字,顿时眼前一亮,双瞳放大。

这才彻底信了姜纯的真心。

“荀黄之祸,误于用人不选贤;宫宴之祸,其背谋为殷氏;明堂帝心,实为玩虎戏鹰;五州之胁,凭仗相权无他势可依耳。

破此困局,唯有四言:贤相当国,振衰起隳;暂忍殷氏,挟为盟友;重振声名,压制帝心;另生钱道,震慑五州。”

卢元植细观,眸光时狠时惊,瞬息万变,后拂膝大笑,“原来先生已有良策,何不细说?”

姜纯便一边饮酒,一边与他悉数道来,卢元植听着其中隐情分析,时而豁然开朗,时而勃然生怒,时而咬牙切齿。

直到姜纯一一尽诉破局之法,他方心生快意,最后又问:“另生钱道?可这钱又从何处寻呢?”

姜纯摇首微笑暂未答,问卢元植:“丞相大人可知卑职写这几个字,用的是什么墨?”

卢元植嗅了下纸张,“好似是水晶宫墨,可这种墨不是已失传了吗?连宫中贡品都缺此墨多年。”

姜纯颔首,去书案上取来一挺水晶宫墨,只见其坚如玉,其香如兰,其纹如犀,长不过尺,细如箸。用三年乃尽,其磨处边际似刀,可以截纸。

卢元植拿眼鉴别一番,果然是货真价实的古法水晶墨,他亦知,用其墨书版牍,岁久牍朽而字不动,实为上品,忍不住感叹:“还是嘉茗先生有福气,怎么好东西都能入先生之手?”

姜纯满不在乎道:“人以珍品悦我,不过有求耳,见其所求,即知其所图。”

“这五挺大齐硕果仅存的水晶宫墨,就是为了一个天大的人情。乃上个月青州次尹特着驿马送进京的,包括丞相大人在玉泉寺留的墨宝,也是他亲自爬上泰山求得。”

“青州次尹?那老迈装聋的刘琛?他怎么会有这份用心?”卢元植嘲讽地问。

姜纯将那挺墨递到卢元植手里,请他细观:“这不是他自己的用心,他也没那么大能耐寻得这失传已久的宫墨,实是为背后一‘大买主’。”

卢元植翻转墨身,于灯下对光仔细一瞧,方看清墨上刻有一方家印,那一个字让他眼神凛然一聚。

他端详思索一阵,有些难以置信地举目与姜纯相对,尔后堂上只余一派大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水榭内两人恢复融洽,继续周密商议大事时,院外的马车上,杨隆兴已经等得呼呼大睡过去。

郑之阳忧心忡忡地从车窗向外盯着姜宅大门,一时也不敢掉以轻心。

忽见门开了,然走出的仍不是卢元植,还是姜宅管事,手端着两盏茶,径直来到车边。

郑之阳连忙向他轻声探问:“老先生,里面情形如何?嘉茗先生没触怒丞相大人吧?”

姜宅管事垂首没答他的话,只抬起茶盘递给他,指指右面的一杯:“先生请大人们再饮一盅茶,这一盏是专为郑大人准备的。”

郑之阳见姜纯还有空闲招待他们,料想府内情势无恙,稍微心安,将茶盘一并接上了马车,老管事即折身返回府内了,大门再次关上。

他见杨隆兴睡得哈喇子都流出来了,也懒得叫醒他,只端起自己那盅,可一打开,他欣慰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那是一盏空茶杯。

里面独独躺着一张手书。

他一眼就认出了那字迹是属于何人,冷厉铿锵,瘦金风骨,一横一竖都透着清冷之气。

“杯中已无茶,大人请自取。”

郑之阳惶然失措地愣了好一时,似是不甘心,再看了下杨隆兴的茶杯,里面香茗依旧。

就此,他不再发一言,紧攥着那张纸条摇摇晃晃地下了马车,独身走上深夜的长街,黯然自去。

这是他第一次来姜宅,也是最后一次。

夜半之时,卢元植和姜纯诸事议妥,欣然离去,回府后立即交给卢远承一项重大的任务。

此话先不提,且说他刚离开姜宅,姜纯送他出门后返回内院,在廊桥上遥遥就见一人影背手独立于水榭门口。

“你怎么还在?”

他走过去没好气道:“都听到了?我没有害你的丞相大人,可能满意了?”

在水榭二楼藏了一晚上的王缪,打了个哈欠:“嘉茗好不知心,我怎是怕你害他,只恐你害了自己。”

原来今日散值前,王缪得知郑之阳要和杨隆兴去姜宅,而且杨隆兴还备了丰厚大礼,就猜到他们是为卢元植去劝说姜纯回署。

对这四人都非常了解的王缪,很是不放心,于是提前来了姜宅,想和姜纯通气。

两人话还没说多久,杨隆兴的车马就到了,王缪只好先藏了起来,暗观动静。

长安城内,几乎无人真懂姜嘉茗,包括卢元植都看错了他。

他好像偏爱攀比,处处都要与人较个高低,眼高于顶,挑剔造作,其实是为了让人人忌他,不敢轻易冒犯。

他就是美色,所以他从来不好色;他身居高位,也不缺钱;他年轻时想要的至高之权,也已得到;最不实在的名声,对他一文吏更没什么用处。

故而,从来没人能看出他真正想要什么,他真正在乎的是什么。

卢元植用了二十多年让世人认得‘卢北陆’,而姜纯用了二十年让世人越来越不不认识‘姜嘉茗’。

他终其一生,身体力行地践行了当年之言:

“君子重在淡泊明志。心有专爱,则为人相挟;身有所属,则身不由己;众知之偏好,则为众人之针对。卑职一介寒微之士,更不敢有专爱、专属,甚至偏好。”

因此,他是大齐最‘称职’的文吏。

他不会像王缪那样,轻动恻隐之心,在虎口狼爪下斡旋一辈子,结果因一个小书生阴沟翻船;

他也不是林献,苦心做着什么兴国安民的梦。表现得在乎皇室黎民天下苍生,是他的职责,但天下苍生从未善待过他,他根本上从不在乎天下人;

他更不是钟元,会重名节怀仁义,不争不抢,安心屈身守分;

姜纯就只是姜纯,一个纯粹的文吏,没有理想,没有私情,从不会做梦。

更不会做没把握的冲动之举。

那么,作为一个称职的主簿,他上任新职的首当要务,就是‘驯服’自己的上官,哪怕那个上官是‘云虎相爷’,也不会例外。

文吏该如何‘驯服’上官?是一门大学问。

初级的文吏会直接和上官对着干,强迫他屈服;

中级的文吏会先做忍让,骗取上官的信任,接着潜移默化地让上官意识到自己的愚蠢,让他自动钻进文吏的规矩牢笼中;

而真正高段的文吏,就能做到,在一步不让的情况下,让上官自甘折服,并且坚信自己的文吏最适合自己。

最‘无心’的文吏,最懂‘人心’,姜纯就是其中佼佼者。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姜纯在入政事堂之前,就做了十足准备。

时值荀黄之风波刚过去,卢元植损失了一大帮党羽,遭受皇家、五州掌军侯府、仕林舆论等重重压力,这是卢元植难以忍受的挫败。

他知道卢元植的秉性,定不会甘受掣肘,再继续维持朝政的表面稳定。

卢元植的宰治生涯,遇到了最大的危机,逢危就该生变。

卢元植会怎样变?只是重振相威,予以还击?

卢元植确实是这样打算的,但姜纯认为,还不够。

那真正的有用之策,就该自己这个新任相佐,为他‘指明’了。

姜纯揣测卢元植为人多时,深知他的傲性从未改变,他只是失去了激情,才搁置了当年初心。

首先自己不但要获取他的信任,更要获得他顺从。

第一步就是他傲,自己得比他更傲,要‘无情’地揭穿云虎相爷的伪装,直戳他内心最在意之处,那就是唯我独尊的至高尊严,让卢元植的头脑化空一时,好好冷静冷静,所以他突如其来地交印而去,打卢元植一个措手不及。

第二步就是要让卢元植意识到自己的‘真正错误’,所以姜纯搬出了那副泰山题字,令卢元植回忆起当年意气风发凌云之志,那卢元植的思维就会转成‘我之所以入今日困局,就是因为我向世俗妥协了,受制于人,不得伸张’。

有以上两步,卢元植就已经钻进他的圈套,会打心眼里认定他在劝自己做贤相,是为自己好的,那卢元植就会心生犹豫,同时又生出更多疑惑。

接着就等急躁的卢元植,终于按耐不住,来找自己解答那些疑惑。

那他就可以实施‘最后一步’——将‘云虎相爷’关进自己搭好的‘笼子’里。

至于卢元植会不会在初时,就一气之下杀了自己,这也在他的算计之中。

他早已看出,卢元植表面刻毒,其实心眼里还是欣赏有气有节之士的,诸如董烨鸿等,他哪怕看不上眼,也不会轻易加害,顶多想令之同化。

况且自己一个资深文吏,堂堂相佐,卢元植再暴怒都不会不顾大局和浮言詈议,说杀就杀。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打算好,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不忘初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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