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英将与太炎相关的记载全部看完,见主簿静默地站在一盏灯前。她幽幽地走过去,问道:“这灯怎么是空的?”
主簿道:“原本是有的,我将它放走了。”
他转头见褚英神情阴郁,讶然道:“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坏了心情?那些卷册中没有你想要的?”
褚英道:“有。”她惨淡着一张脸,不再多说,趋前去看那盏灯,灯中一抹蓝色的淡光,雾一般,仿佛随时就要消散了。
“为何放它走?莫非酆都的规矩松散,行事全凭主簿的意愿。”
主簿目光久久地落在她脸上,状若无意地移开:“一位旧友的残魂,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可她在这里并不快乐,不忍见她终日郁郁寡欢,还是放走了。这是我私下做的事,与酆都无关,原本只有我自己知道,现在告诉你了。”
褚英道:“一盏空灯,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主簿道:“她在人间国流浪许多年,一世做树,一世做鸟雀,可是魂魄不全,一缕残魂不受天地庇佑,几经磨难,每每过去三五载便又回到酆都。”
“旧友相见,是高兴的事。”
“她却不记得我了。”
主簿全神贯注望着灯中残存的光:“这是她在人间国的最后一世,宛州今年冬天落下第一场雪,就是她离开的时候。”
“离开之后呢?”
他看向褚英:“在外漂泊的时间够久了,她不会回到酆都,而是会重新找到自己。残魂归体,是否还记得我不重要。”
“换作是我,一定不会这么想。”褚英轻声道,“我喜我生,独丁斯时。记得分明很重要。”
————
两人前脚踏出荧惑台,白面鬼后脚便赶了过来。他愁容满面,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请主簿到轮回台去。
“那些逃跑的恶鬼和守卫打得不可开交,曹大人又刚走!整个轮回台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主簿问道:“曹大人不在?”
“出了赌坊便去寻丢失的宝贝了!连个影子也没见着!”
白面鬼说完扯过褚英:“你能打,你也去帮个手!完事儿给你论功行赏,亏不了你!”
褚英推辞:“这不好吧?我在酆都没名没份的。”
“嗐,记个名字的事,主簿比划两下就好了。你是点灯人,日后得常来酆都,没什么好犹豫的,走吧!”
赶到轮回台,白面鬼所言不虚,鬼卒同几道白光搅缠在一起,两方辱骂恫吓声不断。
“恶鬼我劝你早早就擒,等曹大人来了你们都得灰飞烟灭!”
白光立刻呛道:“呸!他姓曹的也就在你们面前逞逞威风,一千年前我是他老子!他在我这里大气都不敢喘!”
“胡言乱语!你怕是没命活到曹大人飞升九重天!”
“九重天?哈哈!凭他也想到九重天?你们曹大人早在无间地狱里迷失了,他还想到九重天?简直贻笑大方!”
众鬼卒竭力,却只能将它们困守在原地。
褚英几人分开擒拿,主簿直冲白光中最猖狂的那个。
“哼!几个黄口小儿敢来捉我!”它冷笑,白光中飞出骤雨般猛烈的冰棱,冰棱穿过几个鬼卒的身体,将他们钉死在地面。
主簿避开它直击门面的几招,扬声呵道:“荧惑台中困不住你这号人物!你到底是谁!”
白光悬在轮回台上空,业火的光芒笼罩其身。
“可笑!荧惑台早沦为他藏匿私心的工具,我是他千年前造就的孽障,终有一日,他会将他所有不敢面对的不堪都放在荧惑台一一除尽!”白光笑道:“你们——我要你们也在业火中看看自己酿出的因果!看一看吧,你们的过去!你们的未来!”
随它话音落下,轮回台中淬炼后的业火竟如潮水一般汹涌而出,满溢经过之处,出逃的恶鬼与鬼卒皆怔愣不动,无神地望着脚下灼热的火。
白光的声音低沉蛊惑:“低头看一看吧,你们曾经遗忘丢失,求而不得的,都在业火中……”
褚英的双脚被业火缠住,动弹不得。她在红光之中看见飞雪漫天,偌大一座庭院中有一少女赤足奔跑。
婢女在她身后追赶:“婴小姐!婴小姐!”
谁是婴?
少女始终以背示人,身影凄惶。雪中留下她的足迹,落着点点刺目的鲜血。
她的掌心被发簪刺破,她却牢牢握住它不肯松手。
“宛州下雪了……”
褚英听见她喃喃自语。
“婴……谁是婴……”少女脱力,跌坐在地,掌中血将脚下白雪染得殷红。
她忽然抬起苍白的脸,隔着湛蓝的天和熊熊业火看向褚英:“我等你好久,你还不来吗?”
褚英呼吸一滞,雪中那张脸赫然是自己的模样。
轮回台上白光低语:“遗落之物在呼唤你们……它曾经是谁的至宝……为何忍心叫它流落在外……”
少女衣衫单薄,仿佛雪中一束快要枯萎的花。她眼角沁出泪:“谁是婴……为何我什么都记不清了……谁是婴……”
褚英空洞的心骤然发紧,她缓缓伸出一只手去触碰业火中少女的脸庞,在接触的一霎那,火中席卷出浩荡之力,迅速包裹住褚英。
她耳畔嗡鸣,眼前花白一片,明晃刺眼的业火逐渐熄灭,在她沉重的呼吸之间,冰凉的雪落在她的眼睫,盖住她仅有的视线。
“婴小姐!”婢女的呼喊由远及近,一声一声撞进她的耳边。
褚英喉咙滚烫,嘶哑得几乎难以出声。她抬起颤抖的右手擦净双眼,可目之所即朦胧模糊。
“婴小姐!”肩上传来暖意,“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跑出来了!老祖宗知道又该骂你了!”
“……谁是婴?”褚英涩声问道。
婢女叹息:“这是你今日第六次问我了!你就是婴小姐!华亭褚氏的婴小姐!你自小在老祖宗身边长大,今个儿是宛州冬日落的第一场雪。你再不进屋,老祖宗就要把你关进藏书阁,再大的雪也看不着!”
肩上的暖意转到她的手腕:“哎呀!流这么多血!早知道你今日这样就该把簪子收了!”
褚英后知后觉感受到寒冷和刺痛,她低头静默半晌,眼前终于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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