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粟走了几日,丰水镇的农事便一时间没有了主事人,只有年迈不谙农事的老镇长有事时会出面主持了几句。
闹事的汉子是上溪村的樵夫王四。
赶着春种,趁日和媳妇陈巧一起过来找吴粟讨要种子,种子送了出去,但是因为喝的了宿醉一个没接住洒在了田拢里,登时就发起了酒疯,撒泼无赖的想再要些,见对方不依,便当面打了陈巧一顿,走前还不忘把所有的种子全搅混在了一起。
“吃!吃!”借着宿醉,王四走前踹翻了一张木椅,“不让老子好过,老子让你们都喝西北风去!”
仲藻雪先到了一步。
一眼就看到了之前进城时遇到的那个木工女陈巧正窝在了吴妇的怀里哭,像是有被吓到,整个人极其无助不知所措的模样,闹了事的王四撒完泼后便只管走了,只留下了一个陈巧面对这一片的狼藉。
吴妇知道陈巧不能听不能说,望着她这般的模样也是心里头发酸,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她,不忍多苛责于她。
“发生了什么事?”仲藻雪走过去问吴妇。
“唉……”
吴妇叹了一口气,将事由经过说与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为怀里哭得发抖的陈巧擦着眼泪。
仲藻雪皱眉环望了一圈,“没有人拦着吗?”
吴妇说,“老爷不在这里,春日里那些有力气的汉子也都早早的下地了,这边派发种子就只剩下一些妇孺之辈,实在不敢与那宿酒的疯子起的争执。”
规矩是一户三袋的种子,还有需要的话便得等黍粟公回来择定。
闻事过来主持的老镇长柱着手拐看了一番,眉头是拧成了一团,指责着缩在吴妇怀里的哑女,“你这个妇人,凭知道那王四是这么个冒失的性子,拿粮谷的时候也不知道来帮衬一手,这么没有个眼力。”
陈巧听不到,只是哭着。
吴妇轻拍着她的后背说,“张叔,这哪里能怪她?是因为镇子里有规矩,粮种入田之前不能过娘子们的手,怕受了阴寒之气影响收成。”
老镇长皱眉。
吴妇忙说道,“我会来想想办法,定不耽误今春的农事。”
老镇长又数落上了几句离开了。
见他终于走了,吴妇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怀里瘦弱的陈巧,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随后与其它的镇子里的妇孺们一起拾捡着洒落在了田拢里的粮种。
仲藻雪站在一旁望上了一阵,神色有些沉默的走了过去。
姒月赶过来的时候正看到了有不少扎着头巾的妇人正在田里忙上忙下。
叫住了里面正在忙碌的仲藻雪问上了几句,得知了事由的经过。
“没有再追究此人?”听到老镇长只是数落几声后走人,姒月问。
“怕是没有。”
仲藻雪沉默了一会,视线移到了正半跪在田拢里哭红了眼睛拾捡粮谷的陈巧,“我过来的时候那王四已经走了,只将这一个哑女留了下来,大抵是想若有什么事便让人去找她来代自己抵偿。”
姒月沉目,“荒谬。”
有人撒泼,于是有人揽责,哪怕不是自己的过失,也会因为责任、善良、仁慈、弱小之类的品性被囚困其中,于是道德变成了好人的枷锁,坏人肆意妄为的狂欢。
可是心有责任从来没有错。
善良也从来没有错。
弱小也不应该在这一片崇奉礼教仁爱的土地上成为被人欺负的理由。
姒月望去,说,“如此纵恶,一次次的为恶徒作罪兜底,既是一种愚昧,也是一种自戕。是害人,更是害己。”
仲藻雪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敛目,说,“殿下,这不是一种错与对,这是一种已经积岁了千百年之久的病。”
姒月移过了视线望向了她,第一次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接近于沧然悲悯的神色。
再不似往日里的优雅独世。
仲藻雪向她颌首一礼,随即解了外身的那一件不染尘的白衣,再一次踏足进了那一片田拢里面,只与田拢里的那一些山妇没有两样的挽袖黄土,躬身于天地。
姒月站在高处望着眼前的这一幕直望了许久,开口,“卫扬。”
卫扬走了过来。
“殿下。”
姒月说,“请丰水镇镇长张瑞淼过来一叙。”
谷种也没有滚去得太远了,收起来不难,难就难在了要如何将混在了一起的大小各一的种子分开。哪怕是一眼能辨别得清楚哪些种子是哪些作物,但如此之千万之数的粮种纯靠人眼手力一个个分开实在是一件难事。
仲藻雪分拣出了几十颗,只觉得这样数下去实在不是办法,于是问,“有没有其它的法子能把这些种子先粗略筛开?”
吴妇抱来了一堆的竹箕,说,“我原是想着用簸箕来先过了一遍筛,看着簸箕编网粗织有不同,小的种子就会掉下去,大的则会留在竹箕上,这样也能先粗筛一遍。”
仲藻雪站了起身,给她让腾出地方。
干了几十年农活,吴妇却也是非常的得心应手,说与老镇长听的“我来想办法”也并不是托辞,一力将收回来的粮谷倒入了网箕上面来回上来振筛,借着网眼大小的不同很快的就将大小各一的种子粗筛了出来。
陈巧站在一旁看了又看,试着学上一学,只是她力气不大,不太能将竹箕颠力起来,尝试了几下后只得停下手继续看着。
仲藻雪也仔细的看了过去,发觉吴妇知道的原是并不在少。
看着她一边慈面的笑着一边宽慰着其它农妇几句,手脚落得利索,又知道种子的密度有不同将一些豆种过水,用水选的方法筛了一道,除此之外又见她打风过筛,借助抛扬时起的风将轻的杂质抛去,由重颗粒的种子垂直落下。
这这样忙累一阵。
时有还不忘停下了手与其它的农妇授道方法。
仲藻雪坐在一旁织着麻网看着她一边劳作一边说说笑笑,说,“夫人知道的东西真不少。”
吴妇忙着手中的农活,笑着说,“不过是人累活,技累熟,有时候总会想点法子偷懒不是吗?干得多了,就少不了会想想一些偷懒的法子。”
在说到了这一点的时候,吴妇面上有些微赧。
仲藻雪不觉笑了。
吴妇见她也笑了,便语气轻松的继续开玩笑,回囿着早日里的不愉快气氛,说,“老妇人时有偷懒的时候啊,还想着这簸箕能不能就不用我来上下颠倒,它自个儿就在那里动起来翻谷打壳。还有这阵风,怎么就不能自个儿呼啦呼啦的吹起来转起来,我若是只管将这些个种子一股脑儿的倒进去,就那么哗一下,它们就自己各回各家,各呆各窝,那可有多好。”
旁边的农妇被她的这一番话给逗得笑弯了腰。
就这样轻轻的扫去了早日里头不开心的阴霾,便是七嘴八舌的又说开了家里话长。
陈巧不能听说,却是能看懂唇语的,只是有的话说的太快了她会有没看清楚。看着吴妇人刚才好像说了一些什么事,脑子里有闪过了一个念头,陈巧呜哑着声找到了仲藻雪,用手比划着再问了一遍刚才的话。
仲藻雪放下了织麻用手翻译了一遍。
陈巧眼睛顿生亮了起来,她跳下了一旁的石头礅子,又伸出手激动的比划了许久。
“她是在说什么?”吴妇也看不懂,问。
“她说……”
仲藻雪心里是有惊诧的,看着陈巧跳了下来跑开了去找自己要的东西,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转过头将她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夫人刚才所说的东西,她能做出来。”
吴妇也有吃惊的站起身。
时值春日,草木正发时,阡陌之上堆了不少这几日伐木时弃掉的木料,陈巧跳了过去躬身从里面翻拣了几根木头抱了过来,来的时候面上很是兴奋激动的样子,像是抱来了玩具的小孩子。
萍水一面。
仲藻雪第二次见她时候,看她依旧是怯怯喏喏哭哭糯糯的模样。
可是看到她动了工,小小的清瘦的身形把成捆的木料搬来,又扛来了一口偌大的锅口,看着她极其熟练的凿木作业,切料做台,却是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一种极强生命力。
那是一幅怎么样的画面呢?
三月春阳正照落在大地上,遍地新绿,看着生机盎然勃发。一个又一个的妇人围了过去搭手相助于她,有的是新奇,有的是好心,也许都有几分的同情之心在,但却又很快的被她的生命力给感染住。
就在这样一片初耕的农田。
像是一切都有可能。
就在所有人的手中,每一双劳作的手都闪烁着无尽的光芒。
懈而不怠的去创造着未来,去书写着属于自己劳作的荣光。
“……”仲藻雪顿笔,写意的丹青白描在了黄宣之上,借着一方简陋的草桌,寥寥的几笔却是极其传神的绘下了眼前这一幅场景,画上每一个山妇的表情都见得栩栩如生。
仲藻雪息笔。
“成了!成了!”
“哎!真的成了哎!这台子竟然真的自己动了起来!”
“这是怎么做到的?”
那边几经试验后,传来了一阵喜悦的欢呼。
只看着一座半自动的木制振谷机正借着水力开始转动着,那模样着实简陋,更谈不上有多好看,却又神奇的可以作业。陈巧又折来了几片宽大的叶子扎在了上头,她在做这些的事情的时候极其的认真,目光只注视在自己的手上,可谓全神贯注。
一阵风扑来。
借着水流的作力,那几片叶子真自顾儿的转了起来,一如吴妇所说的“呼啦”、“呼啦”。
种子很快的筛完。
甚至还有将打谷的草木灰屑给筛去了一层,更去掉了一些虫衣,吴妇言传身教了其它人将种子过一遍肥料后便仔细的分类妥善的收好,此时天色也不过近日,比预想中的不知道要快得了多少。
这实在让人不得不对那一个哑女另眼相看。
“六娘,快来看。”正讶然时,那边几个正围作了一起的山妇笑着向她招手,“娘子给我们画了一幅画。”
吴妇听到这里,也有好奇的围了上去,一眼看到了那泛黄的草宣上的丹青,眼睛里面满是惊奇,忍不住又走近了看上一看,“娘子画的真正是极好,竟跟真的一模一样,如此的丹青妙笔怕是连宫廷御师都要自叹不如。”
仲藻雪笑了笑,“是我实在无用,在一旁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只有偷懒作闲找一些事情来做。”
又说,“丹青已成,但想着能留念一笔,还请问诸位娘子的名氏。”
刚刚一齐忙活了一阵,这会儿气氛正是轻快,听到她问名字,便笑着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开了。
仲藻雪蘸了蘸墨,在一旁留字。
有的说叫李秀娥,有的说叫赵惠娘,有的说叫乔米,有的说叫周丫。被叫惯了这夫人那夫人,乡村巴里的地方见了十几年的邻居,竟不知是第一次知道彼此的名字,报上来的时候,便不由得取笑起了对方。
仲藻雪借着草案落笔疾书,笔如游凤。
等到了吴妇。
吴妇像是有些难以开口,神色有些尴尬的说,“老妇人早嫁于了黍粟公,娘子就如往日般称讳我吴夫人罢。”想着其余的人都报了自己闺阁时的女儿名,又说,“……或者我在娘家时排行老六,叫我六娘也行。”
仲藻雪停笔,望向了她。
还没有等她说话,当中有一个和吴妇关系不错的妇人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笑她,“什么六娘不六娘的,好容易有如此精通丹青的娘子为我们画上一幅,可不要留上个名字?”
吴妇面有些些尴尬陪笑,言语之间犹想推辞。
因为气氛生好,互相取笑着推攘起来,吴妇被她们闹的没有法子,只得在被推攘中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父家姓郑,原先……我叫郑夭。”
有妇人不觉其它的继续取笑着。
又有几人好似懂了这一个名字,望去她的目光有些怔怔。
郑夭。
夭。
夭折的夭。
有那么一瞬间好似又回到了那一个饥荒少粮的时候,满旱枯裂的黄土,树皮剥烹,易子而食,她被爹娘牵着走了很远的路,却终归没有卖到一个好价钱,被嫌弃着徒然长了一张嘴。
她实在不喜欢这一个名字。
吴妇望着眼前的画,伸手缓缓地抚摸了过去。
仲藻雪开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时至三日春阳桃李花开的时节,若是有机会还请夫人带我游春一赏桃李,不知道夫人可愿做这东道主?”
吴妇听到这里神色怔怔的抬起了头,一双眼睛久久地望着她,眼中隐有闪烁,就这样过了许久后忍不住失笑了一声,“……那是自然,娘子若是想赏花老妇人自然愿意做东。”
仲藻雪提笔。
吴妇看到她正要落笔,突然说,“娘子便写灼华吧。”她没读过什么书,也不认识几个字,虽然曾经有想过改名,但又有不好意思开口委托有学识的师儒为自己提名。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名字还能这般的写作。
吴妇拦下了她,表情很是不好意思的说,“……娘子说的这一句真正是极好,我很喜欢娘子说的灼华这两个字。”
仲藻雪望着她,眉目温婉的点头。
“好。”
想三月春时,万物复醒。
正是新生。
丰水镇的老镇长张瑞淼被卫扬给带了过来,吴粟走之前是有交待过他的,也是丰水镇里少有知道姒月身份的人。于是,张瑞淼得卫扬松开手的时候,整个人都还在止不住的哆嗦着,直抖着一双老腿跪了下去。
他一个乡里巴长。
吴粟已经是他见到过的最大的官儿了。
公主。
这一个身份实在隔得他太遥远,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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