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4
心痛过后。
身体里涌起一阵阵强烈的、不可控的酥痒。
芊芊腿弯不住打颤,感觉自己是一滩雪泥,正被酷暑的日光照着,在缓慢地融化,贴着墙壁逐渐坍塌,流淌,滑到地上。
眼前水光朦胧。世界颠倒。
壁画上,白衣郎君风姿玉洁,黑瞳孔别有深意,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像是在把玩她的情/欲。
他宽肩腿长,衣袍袖摆反射出温润细腻的丝光,隔着泪光和烛火看去,成片的丝光被切割成一片片粗糙的鳞。
他的脸白得晃眼,黑眼珠自上而下地睥睨,没有表情,对上她的眼睛。
五脏六腑抽搐了一瞬。
她呜咽着,伏在自己的泥泞里,趴在他脚边,想要爬起来,膝盖刚刚撑起身体,便重重地坠下去,坠入一场永无止境的春.梦。
他的相貌、他的身体……他垂着眼眸,靠近她。拥抱,抚摸,从膝盖往大腿上爬。
悄悄潜进她,像鱼游进水里。
——不。醒来。快醒来。
这一切只是幻象。
眼前的谢不归,只是壁画上不会动的影子。
真正的他已被她从生命中切割出去。
芊芊不知道是用什么样的意志翻过身来,背对壁画,看向巫羡云。
“快。”她喉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扶我去床上。”
巫羡云握住她的手掌。她骨头细细的,指头软得几乎融化,如一只脆弱的风蝶。
巫羡云抱起她,放在石床上。
身体与冷硬的石床接触,她猛地震颤,弓起身子,若不是巫羡云用手撑了一下,她几乎瘫软成水,然后顺着石床流淌下来。
巫羡云:“我带你去找他。”
“不……”
她大口喘息着,抓住他的衣袖,抬起眼。眼中含水,带着决然。
“你……”巫羡云明白了她的意思,少年声音发抖,“你清醒后会恨我的。”
芊芊眼角绯红一片:“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准确无误地表达自己的意图:“悠然回不去了。南照独女为嗣,我需要一个孩子。归国之后,你我联姻。”
“联姻……”
巫羡云轻笑,修长的手指,揩去她脸颊的汗水。
“王女。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无情。“
“巫羡云。”她忍住一阵过激到战栗的感觉,手指陷
进他的手腕指甲掐出道道红痕“当年你拒绝了我一次。难道你要拒绝我第二次吗?你舍得吗?”
巫羡云一直觉得名字是咒。
每唤一声就会加深与那个人的羁绊。直到刻成习惯。往后余生再难戒掉。
苍白的指尖在她肩上绷紧他低头注视她的眼似乎有什么在飞快地重聚又有什么在以更快的速度碎裂。
芊芊甚至能听见潮汐静止月光寂灭的声音。
那蓝色的汹涌的海成了一片死海。
少年松开她。倏地转身。
芊芊眼睁睁看着他步步朝着石潭踏去抽出束发的红绫缓缓躺入水中。
寒冬腊月的季节凝水成冰她手肘撑起身体看到少年像是被冰封的蜡染娃娃从头到脚浸泡在水中红衣紧贴白肤黑发在水中散开丝丝缭乱。
心脏猝然紧缩的抽痛她无力地倒下去伏在石床上视线所及已经汇聚一滩水渍却不知是汗是泪。
忽闻水声哗哗有水珠溅到脸上一股寒气倏地逼近。
她的身子被揽入一个极其滚烫的怀抱。少年的胸膛像是熔化的岩浆贴着她的皮肤让她发出一声快/慰的叹息。
巫羡云的声音传进耳中:“这段时日本君查阅古籍看到有一个法子能够安抚你体内的蛊虫。虽然治标不治本但能让你好受一些。”
巫族人的生命力都极其顽强他以身入水在极度的冰寒和窒息中抵达死亡的入口。
濒死之际血管里沸腾奔走的血液可以杀死那些渴望交/合的蛊虫。
蛊虫虽不能尽死第二天便能繁衍再生。此刻却能极大缓解她的痛苦。爱欲生欲死欲互相交融达到顶峰。
说着巫羡云以尖利的石块抵住惨白的手腕重重地划开一道口子。
一滴、一滴。鲜血滴落散发着淡淡腥味和热气在他们的衣衫上开出鲜艳的花。
她抗拒地紧闭着嘴唇。
许久她道:“对不起。”
“兄君刚刚……对不起……”
寻他解蛊只是一种逃避。她知道兄君自然也知道。
她在逃避她的内心想与另一人相拥来忘记那些痛苦。
只怕就算不是巫羡云而是其他任何一个巫族男子只要能让她忘掉那样极致的痛苦
这样卑劣、不堪的心思。
可她怎
么能怎么能那样对兄君。
小的时候她困在白龙脊出不去看到书上写眩术能于冬日见春苦学而不成。是兄君学了拉着她的手至后山那一片荒芜让她在皑皑白雪中看到满树灿烂的桃花。
落英缤纷树下孩童紧紧牵着彼此。她那样喜欢桃花是因为他……
后来她忘记了白龙脊的过去却忘不掉那种熟悉和亲切。
第一次见到兄君就觉得他眼睛的颜色好漂亮于是在满目琳琅的衣裙中独独选中了蓝色。
继任仪式上他单膝下跪为她戴上莲花尾戒说会一生守护。她懵懵懂懂又心生喜悦莫名觉得自己这身百鸟裙与他的红衣好相配好相配。
他们是青梅竹马。
她的过去和他的过去纠缠不清。互相在彼此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他们是彼此人格里相互重合密不可分的部分。
巫羡云叹了口气。
他道:“我又怎么会真的怪你?”
他柔声地命令:“看着我的眼睛。然后摘下我的面具。”
她不由自主地照做。
与他对视的那一瞬像是跌入了精妙绝伦的眩术。
等她反应过来手指轻轻触碰到面具的边缘沿着面具的轮廓缓缓移动感受着每一个细微的凹凸和雕刻的细节。
当手指触碰到面具的系带时她犹豫了一下。
那细密的丝绸柔软结实像是系着某种礼物的绳结。
解开结就是拆开他拆开这个从相遇伊始到终此一生——属于她的礼物。
面具轻轻地滑落。
看清那张脸的瞬间——
“轰!”
一种无法用任何语言完全捕捉的冲击感击中了她。
在南照的传说里蝴蝶妈妈是创世之神是一切万物的起源。
祂在世上有许多化相。
而祂的本相是不可直视的。
那是凡人所能想象到的美的极致。
令人晕眩的神圣之美。
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芊芊感到自己的心跳逐渐平稳下来她被揽入一个怀抱像是坠入神的结界。
他热得出奇胸膛熨着她的后背手腕在她眼前缓缓抬起皮肤沾满了那极艳之色。
一片死赤。瓢泼的恐惧。过度艳丽。溅射的火焰。
“来。”神在呼唤。柔声诱哄。
他环绕着她低头
将血喂进她的嘴里。
当那些涌出的血珠,被她轻轻含入口中时,他感到灵魂像是与她连接起来,手腕脉搏在她的唇舌间,附和着她心脏的每一次跳动。
-
翌日雪停。
一阵风吹过,带来远处爆竹的响声,街道上,商铺林立,当屋檐下悬挂的红色灯笼映入眼帘时,芊芊已经身在宁城。
身畔少年不疾不徐,步履款款,视线从小贩手中的糖葫芦、炒栗子划过,又看向芊芊,询问她是否想吃。
芊芊摇头:“兄君,迟则生变,我们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谢不归或许还在白龙脊搜寻她的踪迹,或许早已放弃对她的搜寻,出现在了宁州最繁华的都城——宁城。
他从来心思难测,捉摸不定,她也不能拿准他到底身在何处。
但心底深处隐隐的不安让她觉得,必须尽快离开。
偏在此时,金肩自街道那头快步走来,低声道:
“王女,少祭司,发现大将军的行踪了。”
芊芊这才知晓,巫羡云及他所带领的大魏使团,本该在三日前就已出关,至今还逗留于大魏境内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寻找南照的大将军,祝拂雪。
芊芊吃了一惊:“舅舅也在宁城?”
“不错。”巫羡云买了一袋炒栗子,递给芊芊,手腕缠着红绫布,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王上的命令,要我们带他归国。”
南照大将,祝拂雪。王上的亲弟弟,芊芊的舅舅,巫羡云的师父。
金肩抱剑道:“打听到了,大将军今日傍晚会在城中最大的酒楼,‘燕阳春’,以酒会友。王女可要先去驿站休息?”
“舅舅的性格,你们想要来硬的恐怕不成。”
舅舅曾是南照万人敬仰的主帅,用兵如神,但在战场以外的地方,可是不着调得很。
芊芊下定决心:“我跟你们一起去,把舅舅抓回来。”
于是三人坐到街边馄饨摊上,一番耳语,敲定了计划。
“怎么了?”
巫羡云手撑着腮,脸上重新戴好了面具。
一双眼睛划出笑弧,盈盈海水,潮起潮落,“小王女今天格外喜欢盯着本君看呢?”
芊芊微赧。
那张神迹一般的脸,果然是她在做梦吧?具体细节在她第二天醒来便忘记了,只记得那种灵魂的冲击。
“兄君。”她递给少年一颗栗子,感叹,“你前世一定犯了不小的罪。”
话锋一转:“才会被贬下凡的吧……”
巫羡云微微一怔:“如果长得好看也是一种罪”
他咬开一个栗子眸色干净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赞美“那我姑且算是罪恶滔天了吧。”
-
“呼——”
剑客推开毡帘。雪粒子从他肩上、身上簌簌往下落洒了一室霜寒。
蓑衣斗笠遮挡所有容貌腰佩黑色长剑身板修长他开口清润疏离的声音响起:
“小二来五坛屠苏酒。”
小二迎上来:“这位客官实在抱歉今天的酒没啦。”
“那就松花酒。”
小二为难地看了眼二楼低声说:“一坛都——没啦。”
剑客不悦:“我已约好友人今夜要与好友痛饮不醉不归你却说酒没了?”
小二害怕道:“今天的酒都被楼上的贵客们预订光了。或许您可以上楼去同那贵客交涉一二那贵客年纪轻轻瞧着像是好说话的……”
“壮士千万莫走错了是二楼左边第一间莫往右边去。右边的房间今日都叫人包了亦是有贵客在饮宴瞧着像是不好相与的……”
祝拂雪踏上楼梯在左边第一间停下屈指正欲敲门一道干净的男声响起:“开瓶泻尊重玉液黄金脂这南烛酒滋味甚美”
随后响起的是轻柔的女声:“松叶堪为酒春来酿几多
“万古醇耐气结而成晶莹嗯这般若酒也不错。”
“还有这罗浮春、白玉腴酒、赤泥印酒……”
剑客欲叩门的手猛然收回落在斗笠上往下一压转身就走。
“舅舅。”身后“吱呀”一声门扉大敞。
素手纤纤竹筒盛着酒液送至眼前“这上好的屠苏酒芊芊可是给您满上了不饮一杯吗?”
竹筒的清香与酒香交织勾人馋虫。
“好酒!”
佩剑“啪”放在桌上祝拂雪端着竹筒一饮而尽眯眼感叹这宁城的琼浆玉液实在令他流连忘返不舍不舍啊。
就在芊芊启唇之际——
“啊!杀人了!”
惊叫声炸响。
巫羡云拉住欲起身的金肩:“静观其变。”
祝拂雪沉浸在美酒中对一切充耳不闻。
芊芊三人缓缓靠近门口往外看去只见楼下桌椅被撞翻酒水洒了一地客人们四处逃窜。
随着一声巨响,二楼对面的房间,门板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击飞,碎木片四散飞溅。
几名身着黑衣的刺客如幽灵般冲入房间,手持利刃,四处砍劈。
“人在那。”
“杀了他!”
房间内的情形一览无遗。绘着高山流水的屏风后,投出一道郎君的身影。身形琅琅,颀长风雅。
刺客们目露凶光,直奔他而去。
那道剪影端坐在棋盘前,目光专注在棋局之上,手指轻轻夹起一枚棋子,优雅地落下。
就在刺客的刀锋即将触及男子之际,一道身影如闪电般从旁杀出。
他的剑光如同寒夜中的流星,快若疾风,精准而致命。
刀刃相撞,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火花四溅。
……
“好俊的身手。”金肩忍不住赞叹。
“是不错。”
祝拂雪提着酒,晃到门口,浑身酒气,声音低低响起:
“不过,屏风后的那人,才是真正的高手。”
巫羡云道:“糟了。芊芊。”
“待我祝拂雪来探探这后生的深浅。”
带笑的话音落地,芊芊就知道大事不妙,舅舅喝酒一上头就爱寻人比武,耳边一声低沉的嗡鸣,黑影掠过身侧。
剑光一闪,屏风应声而裂,碎绸在空中飞舞,如那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夏侯祯虽然反应迅速,面对祝拂雪这突如其来的猛烈一击,根本来不及完全展开防御,只能勉强抵挡。
剑锋打开他的剑身,激起一串火花,他被那股力量震得后退一步。
待看到好友的那张脸时,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拂雪兄!且慢!”
屏风碎裂的瞬间。
郎君已经盈地起身,后退数步,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剑,剑尖轻点地面,稳住身形,雪衣黑发,翩若惊鸿。
芊芊瞳孔骤然紧缩。
真的是他。谢不归!
舅舅剑势未减。他的动作迅猛而流畅,每一剑都带着破空之声,直逼谢不归而去。
谢不归则显得游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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