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陆染是个神仙，忆往昔，她也曾是个前呼后拥、人人敬仰的女神仙，可如今，她是一个土地儿仙。
眼下正处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香火供奉的也着实不错，陆染自由自在的于这凡尘间混迹了好些年，正如鱼得水的很，可就在这个时候，麻烦事找上门了。
荆楚地区船运发达，很多的百姓以跑船为生。两个月前的一天，本来艳阳高照的江边突然黑云压日，船民们还没来得及返航靠岸，一个遮天蔽日的巨浪袭来，江上所有顷刻颠覆。
起初，大家以为这只是一次意外，但从那天之后，汉江上每七日就定会出现一次同样的情况，百姓们害怕了，都说水神发怒，谁都不敢再出船。
陆染作为当地的土地儿仙，亲自撸起袖管划了一条小船向江内驶去，本想活捉妖精，不料那妖却拿出了一件厉害的法器——金风网，险些将陆染招呼进去。
临走时还不忘奚落陆染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岸芷仙子修为竟退步到如此地步，同为天涯沦落人，你又何必这般步步紧逼？今日姑且饶你一命，往后莫要多管闲事了！”
被一只妖给奚落，陆染立在江中沉吟许久，她如今虽是个最末等的仙，但也还是要些脸面的，她分明是去捉妖，却被这名不见经传的女妖打得节节败退，实在是伤自尊的紧。
就是这金风网，好像在哪里曾见到过……她记得那金风网曾是一个叫嗜刀神郎的法器，那嗜刀神郎同自己一样，也是由凡人飞升成仙，只不过他不是出自什么修仙门派，而曾是一个江洋大盗，但此人修为极强，战斗力惊人。
当时仙、魔两界开战，仙界正处于大乱时期，为了集聚更多的力量一致对外，众仙家便看在他愿悔过自新、放下屠刀的态度上，破格准许了他羽化登仙。
追忆起仙、魔大战，陆染开始眼皮直跳，不由激得她眯起了眼，当再睁开时，却看见天边飘飘洒洒过来两个男子，腾云驾雾。
陆染眼皮跳得更厉害了。
这两个男子，一个有些面熟。另一个，却是陆染十分不愿见到的——仙界第一美男百川圣君。
百川圣君俊朗绝伦，掌管凡间所有江河湖泊，曾是陆染心仪已久、魂牵梦绕的男子，他的一举一动都能左右着陆染的喜怒哀乐。
不过那都是原来罢了。
“陆染，别来无恙？”百川圣君望着陆染眉目含笑。
“别来无恙，别来无恙。”陆染垂头拱了拱手，却避开百川圣君的视线。
一来她当初实在就是栽在了这双潋滟如波眸子里，不想再重蹈覆辙。二来这人能这么快赶到，想必她昨晚那捉妖反被妖打跑的“英勇”的事迹已经在天界传了个遍，实在是没脸见人。
“听闻汉江最近闹妖患，你我是挚交，我便来助你一臂之力。没有提前同你商量，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陆染，“哪里哪里，百川圣君大驾光临，小仙高兴还来不及呢。”
百川圣君蹙眉，“陆染，你怎么和我如此生疏起来？难道是还在生我的气？这么多年
了，我仍是将你记在心里的啊。”
陆染尴尬不已，发现另一双视线在望向自己，忙侧过头去，转眼看到另一个男子，“这位仙友好生面熟，我这土地做久了记性也不大好，不知仙友名讳？”
啧啧，好一副俊俏出尘的面容。鼻若悬胆、身姿如松，与百川圣君比起来甚至还要更胜一筹。这么好看的仙君，他怎么忘记是谁了呢？
此时那男子正盯着陆染，嘴角眉梢都挂着暖意，他与陆染对视片刻，唤了一句：“阿染。”
二、
一句阿染，唤醒了陆染仙界时期的记忆。她怔楞了须臾，惊喜地叫了起来，“螣蛇？”
男子唇边印出一抹浅笑。
螣蛇是一只上古神兽。陆染那时候才上天庭，没有什么朋友也不懂什么神兽不神兽，看见瑶池边上有一条小蛇便逮了回去作伴。
一开始那蛇很不配合，动不动就想偷袭陆染咬上一口，陆染使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外加好几瓶雄黄酒才将螣蛇留了下来。
后来还是仙后的婢女找来，问她是不是带走了在瑶池疗伤的螣蛇，陆染才知道这并不是一只普通的灵蛇，而是上古神兽。
吓得当时就给跪了，颤颤巍巍将螣蛇还了回去。
但可能是她给螣蛇搭的窝太舒适暖和，比瑶池还要适合疗伤，没过几天，螣蛇又自己回来了。
螣蛇话不多，每每听陆染叨叨叨十句，偶尔才会回个一两句，大多时候都是在睡觉，对她爱搭不理。
陆染曾经想，螣蛇即便养好了伤化成人形，也势必是个酷哥。
陆染为了与上古神兽套近乎，好吃好喝的供着，还让他可以叫自己的小名——“阿染。”
陆染记得，她被打下凡间的那年，螣蛇好还没有化形，没想到他如今竟已经是这般高大的模样了。
物是人非后还能见到故人，陆染欣慰不已，忍不住绕着螣蛇来回打转，“太好了，你终于养好伤了。对了，你如今有了名字没有？”
螣蛇轻轻握住陆染的手腕，动作出乎意料的熟悉自然，“贺连寻。”
“陆染，没想到你们还是故交？”眼看着贺连寻的手臂越收越紧，百川圣君打断就要贴到一起的二人，“这天下真小。不过今日我们都有要事在身，你们两叙旧的事不如等等，我看还是捉完了妖再说，如何？”
陆染正揣着一种自己伺候的小动物终于长大成人的感动，恨不得眼角挤出几滴眼泪花儿来，此时硬生生憋了回去，“咳，圣君说的对，捉妖要紧。”
陆染原原本本将遇见女妖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三人一番商议，当下决定直接去捉拿女妖。
百川圣君掌管百川，对江河湖泊最为熟悉，他淡定走到岸边，屏息凝神运气于掌心之上，江水的中心逐渐被劈成两半，自中间出现了一道宽阔的通道。
通道的尽头一只老龟，正静静地等待着他们。老龟似是知道此行目的，不远不近地引着他们前行，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老龟带头穿进江水中，在一块平凡无奇的暗礁前停了下来，回头望了望他们。
三人站在暗礁前心生疑惑，难道妖精就躲在这么一块大石头之下？
绕着石头踱步一圈，百川圣君率先运起三成功力，试探性的向暗礁当头劈了下去，与此同时周围顿时形成一道强大的气流，但当气流消散，陆染定睛一看，惊了，这石头竟然连条裂缝都没有！
这情状显然也出乎百川圣君的预料，他低咳一声，不再有所保留，积蓄起十成的功力又一次击向了顽石，说时迟那时快，江底犹如爆炸一般发出“轰隆隆”的巨响，泥沙飞溅而起，江水直冲云天。
贺连寻默默上前一步，站在了陆染的前面，也挡住了所有的风浪。
陆染本想推开，告诉贺连寻自己无妨，奈何贺连寻如今不再是那条受伤的小蛇，铜墙铁壁似的怎么也推不开。
待到江底恢复如初，陆染和贺连寻才走到刚才的暗礁之前，还是完好无损！
太诡异了！这究竟是哪来的顽石，竟能耐得住百川圣君的全力攻击？陆染讶然不已，索性趴在石头上，仔仔细细研究起上面的每一条纹路，以期找到破解的法门。
“你们看。”这时候贺连寻指着脚下的一处，那是因刚才冲击形成的一个大坑，三人顺着方向望过去，发现地下有一块石板，上面刻着五个字——磐石无转移。
“无转移，转不动吗？”陆染说这话是带着玩笑的语气，顺势转了转手中正抱着的暗礁，没有到无心之举却意外的引起暗礁震动，贺连寻忙拉起陆染退至一旁，只见暗礁震荡过后，自内而外在石身上显现出八个字——前尘既忘，无欲则刚。
这是什么意思？陆染不解，眼风扫到百川圣君，却见他正含情脉脉、欲言又止地望向自己，不由一阵牙酸。
这八个字，难道是在说自己？
百川圣君自诩风流道：“我记得，在仙界的时候曾听月老说起过，上古时期佛祖坐下曾有一块千年情石，后流落于凡间，听闻这情石坚不可摧，只有饱含深情之人才能将它打开。”
陆染，“你是说这石头，就是情石？”
百川圣君，“很有可能。”
“好吧，那我试过了，打不开。不若你们两试试？”
贺连寻点头，口气莫名带了分冷冽，“听闻圣君最是情义之人，不若圣君先试试？”
百川圣君脸上现出几分犹豫，看得出来他并不想上前，奈何骑虎难下，磨蹭半晌还是上前转动石头，只见上印十个字——花言最会巧语，浓情其实寡义。
陆染沉吟，看来这块情石的确是真的。
但情石打不开，这妖精一直藏在下面不出来也不是办法。
陆染没对贺连寻抱什么希望，但抱着不转白不转的思想，推推贺连寻道：“要不，你也试试？”
“好。”
贺连寻缓步来到石头前，只见他长身玉立，将手按在上石身上轻轻转动，情石沉寂片刻，突然红光大涨，绽放出耀眼的光，这次浮现的竟是一句诗——若是前生缘未了，待重结、来生愿。
随着诗句的浮现，情石飞快转了起来，并开始向前方移动，半晌，三人脚下出现了一条幽深的隧道。
陆染错愕不已，望着贺连寻感叹道，“看不出啊螣蛇你！”
陆染不禁想，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螣蛇一直冷情冷性，她一直以为他不会为儿女私情所动，没想到还挺闷骚的，前世今生都闹出来了。
贺连寻在陆染揶揄地目光下，淡淡回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三、
既然情石已被打开，闹事的妖精便无处遁形。此时贺连寻手心燃起一团光，三人步入隧道，情石又重新闭合。
没走多远，陆染便觉一阵阴风袭来，直击面门。紧接着一张金色的大网突然兜头罩了下来，企图将三人困在中间。
贺连寻牵起陆染急退三步，与此同时单臂扯住迎面而来的金风网，手心捏起一道破空诀，直击金风网并顺着它的脉络从点到面迅速延展开去，不一会儿方才还来势汹汹的法器已经失了灵力，犹如一块破布摔落在了三人面前。
隧道中恢复一片沉寂，百川圣君踩过金风网，冲着洞的另一头率先喊道：“大胆妖孽，竟敢危害人间、伤及无辜，我百川圣君在此，还不速速现形！”
“百川圣君，久仰大名！”洞的另一端逐渐亮了起来，这时候从里面走出一位蓝衣女子，娉婷袅娜、步摇生辉，一股由内而外的媚态浑然天成，她的脸上没有惧色，直视着百川圣君嗤笑起来。
“不就是那个在战场上被打成重伤，不敢再直面敌军，最后靠女人才好不容易取得胜利的百川圣君吗？”
百川圣君的脸一下子变成了猪肝色，愤怒道：“一派胡言，我乃……”
“陆染！”蓝衣女子并不理会他，而是望向了陆染。
“枉我饶你一命。瞧瞧你今日沦落到何种田地，曾经风光无限的岸芷仙子又如何？修为大损竟连我都打不过，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谁？是他，百川圣君！可你竟然还带着他破了我的情石阵。你以为能打开情石很厉害吗？不，破了情石阵，才是你万劫不复的深渊！”
女妖的嘲讽，将陆染的记忆拉回百年前的那场仙魔大战。
那时候百川圣君奉命天帝之命，率十万天兵天作为左翼军攻打魔族盘龙关。奈何还未达目的地，却在珍珠崖遭到魔兵伏击，损失惨重。因为指导此次伏击的不是别人，正是魔王本尊。
百川圣君奋力抵抗，险些战死，幸好南奉帝君和陆染的援军及时赶到。那时百川圣君时长私下相约陆染，说些暧昧不清的情话。此时她见到情郎受此重伤怎会见死不救。因而她主动与南奉帝君迎战魔尊，誓死也要保住百川圣君的性命。
但陆染毕竟不是魔尊的对手，她在打斗中经脉几乎全部被震断，口中吐血无数，就在要昏死过去之前，她回头去看百川圣君，却发现南奉帝君的小女儿茗璐正伏在他的身边，悉心照料他。
后来，还是南奉帝君牵制住了魔尊，互相将对方打成重伤。魔尊见势不妙，在逃跑之际却耍了阴招，他挥袖砍断了崖边一角，恰巧陆染、百川圣君和南奉帝君的小女儿茗璐都在这块断裂的崖石上。
百川圣君命大，在坠落的途中被崖边伸出的树枝挂住，而陆染和茗璐则是直接摔在山崖间，并被乱石掩埋。
当时的陆染躺在山涧之中，灼热的疼痛感犹如抽筋剥骨，将她从昏死的状态中重新唤醒过来，但她其实并不害怕，因为她觉得，至少百川圣君是和她在一起，她并不孤独。然后当听到搜寻之人的声音时，她彻底崩溃了。
那是百川圣君的声音，他一遍又一遍地叫着的，不是陆染，而是茗璐的名字。伴随着茗璐大声哭泣，百川圣君在外头耐心地安慰着她，叫她不要怕，说自己就在外面，并且一定会救她出来，哪怕只有一口气在。
陆染静静卧在乱石之中，仿佛一个不存在的人一般，她想哭，却哭不出来。
陆染被送回天界养伤，百川圣君一次都没有来过，每日陪伴她的只有拿条还没化形的螣蛇。
几个月后，魔尊被联合剿灭。陆染的身体却每况愈下，修为也受损极大。仙医说，只有重新入凡尘历几世轮回，才能够消除业障，保住仙体。
陆染在离开的最后一天，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去找到百川圣君，她想问个明白，自己对于百川圣君来说到底是什么？
可百川圣君却说，我拿你当最好的朋友。
陆染质问他，明明知道自己对他一见钟情，既然无意，又为何要无端招惹？
自己本来并没有抱希望，只是小心翼翼地揣着这份喜欢啊。既然是朋友，为什么早不说清楚，又为什么要做出那么多令人误会，不是朋友之间才有的举动？
百川圣君却说，让你误会了，实在愧疚。
陆染从伤心欲绝到愤怒难平，从愤怒难平再到心灰意冷，从那时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从来不是唯一，百川圣君非常乐于撩拨天界的姑娘，时长相约各位仙子，但茗璐的父亲南奉帝君，让茗璐在文泰的心中变得不同。
陆染有此遭遇，心如死灰，毅然决然投入了凡间。
然而等她再度回到仙界，凡间几世的记忆却几乎被抹去，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可她冥冥之中却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遗忘了。
于是乎她向天帝请辞，重新回到凡间去做个土地儿仙。
当日的千头万绪再次涌上心头，陆染蹙眉，回过神来却发现贺连寻正望着自己，眸子里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陆染暂时按下不解，转头去看女妖，“多谢姑娘提醒，我是个蠢人。且先不论我，不知姑娘与嗜刀神郎是什么关系？他的金风网如今怎会在你手中？”
“哼！”女妖不语。
陆染，“情石乃上古珍宝，并不易被驱使。姑娘那天与我说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我猜想，姑娘应该也是一个能打开情石的至情至性之人，所以才能以它为掩护。那么，嗜刀神郎便是姑娘的意中人，对吗？”
听到“嗜刀神郎”四个字，女妖怔愣了起来，眼眸中泛起浓到化不开的哀伤，随即自嘲地笑了，“我不过是个和你一样的蠢人罢了。”
“废话少说，妖孽看招！”百川圣君却是不愿再与她啰嗦，趁女妖走神之际，运起一掌便向女妖劈了过去，随即飞身向前想要将女妖生擒。
女妖躲闪不及右肩被打了个贯穿，顿时发出尖利的吼叫，随着刺耳的声音，洞穴深处顿窜出大量的不明生物，陆染定睛一看，是鱼，只不过这些鱼又与平日见的不同，它们不仅身形颇大，且嘴中均长满锋利的牙齿，此时正迅速地向他们三人袭来。
百川圣君双手捏决，从掌心孕育出两股强大的气流反推回去，犹如一道无形的水墙，围绕在他们三人周边，将凶狠的鱼儿及女妖隔绝在外。
他正待得意，不料鱼群中此时弥漫起墨汁一般的颜色，顷刻间水墙那边变成了一团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想逃。”贺连寻脱口而出，身形如鬼魅，冲破水墙飞了而去。
防御的结界一旦破损，漆黑的江水和食人鱼便一股脑涌了进来，陆染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凭感觉防御和攻击，但没一会陆染发现，她的攻击全都失灵了，使出的法术无影无踪，连点水波纹都没有。更奇怪的是，竟也没有食人鱼来攻击她。
陆染大着胆子在周围摸索，手掌触到一张柔软且具有韧性的膜，原来一层水泡似的东西正将她整个人都包围在了里面。
陆染站在水泡内，摸了摸下巴，这个螣蛇还怪体贴细心的。
四、
漆黑的江水散去，贺连寻压着女妖回来，周遭弥漫着死鱼的血腥味。
女妖虽狼狈，却并不露怯，“呵，你们抓到我又怎样？大不了大家一起死。”
百川圣君，“你死到临头休要嘴硬！”
“是吗？”女妖低咳一声，不紧不慢道：“情石你们怕是还不了解吧？进来不易，出去却更难。进来只需深情无杂念，出去却是要深情不错付。”
“你觉得凭你，出得去吗？”女妖扫了一眼陆染和百川圣君，讥笑道：“没有我，你们怕是永远也出不去。”
贺连寻，“那你又是如何出去？”
“我？”女妖将没收受伤的左手深入怀中，掏出一只巴掌大的江螺，宝贝般地捧在手心，“我有神郎的爱啊。”
随手从洞岩上也摘下来一颗江螺，贺连寻哂笑，“就凭这个？”
女妖见他不屑，心生恼怒，便对着江螺轻轻唤道：“神郎，慕茵愿与你长相厮守。”
这时江螺里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慕茵，我此生定不负你。”
贺连寻不说话了，低头把玩着手中的江螺。
陆染跳出水泡，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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