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影不能判定凤玦是什么好人,但他想赌一把。
留在天虞仙山,他永远都只是一个毫无修为,天赋极差的废物,他身世尴尬,父母不喜,谁都能来踩一脚,就连兄长的温柔都是假的。
起初,他不理解苍舒镜干嘛要凶他,威胁他。
以己度人的习惯让他揣测:苍舒镜一定是怕他引诱玉挽仙尊,怕他和仙尊双修后,仙尊待他会比待苍舒镜更好。
苍舒镜待他好,是因为他只是一个废物,除了兄长的关爱之外,什么都没有,他只能依赖他。若有一日,他也能成为苍舒镜那样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子,苍舒镜在他面前还有何优越感?
夕影不无恶意地揣测着,顺带将心底残存的留念驱地干干净净。
他没回竹涧小筑取东西。
一来生怕见到苍舒镜,自己就走不掉了。
二来凤玦说合欢宗什么都有,以他的体质天赋,去了那里只会被当宝贝捧着,要什么给什么。
从没被夸赞过的人哪里经得住这番甜言蜜语的诱惑?
夕影心底揣了蜜罐似的,立刻!马上!就同凤玦离开,唯一带走的东西只有腰上缠绕的软剑。
只是谁也没想到,凤玦带他御扇飞至殊命峰上时,夕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往回拖拽。
夕影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死死攥着扇柄不肯松手,凤玦也连忙腾出手去拉他,两股力量相较之下,谁也没胜过谁,相碰之中反倒让夕影脱力,险些坠下去。
而下面,是深不见底,异兽盘踞的殊命谷底!
夕影吓出泪,满眼恐惧地对凤玦说:“求你,求求你,救救我。”
凤玦自然想救他,但他看到了夕影耳根后微微泛光的咒印,又瞧见急驰奔来的苍舒镜时,眼眸微眯,生出一股念头。
他拽向夕影手腕的手偏了下,挪到袖子上,随着一声布帛撕裂声,凤玦手上脱力。
夕影蓦然坠入深空,朝着崖底直直落去。
苍舒镜面色苍白,双眸通红地出现在悬崖边。
凤玦顿了下,以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苍舒镜:“你可真是狠心啊,就算不是亲兄弟,他到底是你喊了那么久的弟弟,你下留仙咒就不怕要了他的命吗?”
苍舒镜一言不发,朝崖下纵身一跃。
“疯子!你他妈下去干嘛?不要命了?”凤玦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飘渺。
原来,苍舒镜真的会冒险救夕影啊。
苍舒镜给夕影下留仙咒就是为了让夕影留在天虞,让他逃不出手掌心,也该知道若夕影强行离开会遭到反噬,轻则被地力拽进谷底最深处,重则身体被符咒搅碎,会死。
既然不在乎夕影生死,又何必多此一举跳下去救人?
天虞的殊命谷底,连长老都不敢擅入,何况苍舒镜一个还不到元婴修为的弟子。
凤玦心底说不出的滋味,他喃喃:“炉鼎之体确实难得,但只为了这个,你就能不要命似得去救他?到底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
天很黑,像化不开的浓墨。
四周有闪耀璀璨的宝石,五彩缤纷,这些宝石明明灭灭,像硕大的眼睛在眨。
而且……这些宝石在朝夕影不断靠近。
他这时才发现不对劲。
他听见呼噜呼噜的声音,还有口涎滴落声,磨牙声……那些靠近他的不是宝石!
是异兽!
他掉进殊命谷底了!
他一动弹,异兽便兴奋地发出呼噜呼噜声,但似乎又碍于什么没有飞扑上来撕碎他。
这时,夕影才发现,自己腰上缠绕的软剑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声铮铮,似乎在威胁靠近的异兽。
夕影当即抽出软剑,对着异兽挥舞,但他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更是一天都没练过剑法,这里的异兽过于聪慧,见他是个假把式,便无所畏惧地龇牙咧嘴,口腔熏出一阵恶臭。
软剑护着他,他跌落崖底时才没受伤。
这些异兽不再畏惧灵剑,它们垂涎欲滴,一步步朝夕影靠近,围圈越缩越小。
只见一只长着羊蹄,身如壮牛,还插了一对翅膀的异兽一个腾起,猛朝夕影扑来。
夕影吓得手脚都软了,魂灵觳觫,尖叫声都发不出。
就在这时——!
他的手被人握住提起剑,灵力自掌心融入剑内,一个穿刺,只听异兽嚎啕哀鸣,似有血溅在夕影睫毛上,他眨了下眼,还未反应过来,便听有人贴在他耳边说:“松手,剑给我。”
夕影手一松,腰侧便被一只手臂缠上,剑落到抱他那人手中。
出剑的速度快到夕影压根看不清,只觉眼前光影幢幢,耳边是剑刃穿透血肉声,还有异兽哀嚎声。
不消片刻,那些声都散了。
四周恢复寂静,夕影唯能听见自己心脏怦怦,以及……贴他身侧的人粗重的喘`息。
“苍……苍舒镜?”
“嗯。”
夕影还要再说什么,腰上圈着的手臂忽然松开,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你……你有没有事?”
借着灵剑晦暗的光亮,夕影蹲下身摇了摇苍舒镜,这一看,他差点吓傻。
夕影的手上全是血,不是他的也不是异兽的,那是苍舒镜的,苍舒镜近乎力竭,半边身体都染上黏糊糊的血液,手指尖的血肉都磨掉一大片。
人还清醒着,只是没什么力气,苍舒镜皱眉说:“这里危险,不宜久留,小影还有力气吗?”
夕影忙不迭点头:“有的有的,你说。”
“西南方向有一处洞穴,异兽进不去,你先带我过去。”
夕影抬起他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半抱半拖着艰难前行。
什么厌恶什么妒忌都忘得一干二净,在生死面前,那些一点都不重要。
苍舒镜伤得太重了,奄奄一息地就像……像夕影养母死前的模样。
夕影犹记自己八岁那年,养母形销骨立地躺在床上,被褥之下的下半身几乎全部溃烂,到了最后连水都喝不进去,却忽然看着窗外的夕阳对夕影说:“小影儿,娘想喝粥,你去给娘买一碗好不好?”
夕影很听话,忙不迭跑出去买粥,却忘了问他娘想喝哪种,等他回来再问时,他娘已经不理他了。
夕影就一遍遍地趴在床榻前问:“娘,你怎么不说话,你想喝哪种啊?青菜粥还是皮蛋瘦肉?”
他问了太久,问到日暮西山,问到天黑如墨,问到朝阳再起,问到最后嗓子都哑了,才自言自语道:“那好吧,我每一种都买来一碗,娘再自己挑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他。
可惜的是,等他将粥带回来,屋内已然清空,床褥衣裳在院中烧成灰烬,他连一样遗物都没留下,他娘被一卷草席裹着丢进乱葬岗。
这一夜,他半搀半背着浑身是血的苍舒镜,像极了那年他将养母从乱葬岗拖出来的场景。
他当时说了好些话,娘都没回他。
他怕了。
他怕苍舒镜也死了。
“你不会死的对吧?”夕影下意识开口,不知自己嗓子哑成什么样。
苍舒镜虚弱地说:“小影很担心兄长?”
“不是。”夕影嘴硬。
咬着唇,倒没辩驳。
往西南走了几里地,果然看见一处掩映在杂草间的洞穴,那洞穴入口狭窄,异兽体型高大确实进不去。
刚将苍舒镜放下,夕影才发觉他已经很久没说话了,脸色苍白地阖着眼,一动不动,像极了他养母死时的时候。
夕影吓得在苍舒镜脸上拍了好几下,被一把扼住手腕。
苍舒镜半掀眼睫,低声说:“小影,我还没死呢,这么快就想着鞭尸报复了?”
“我……没有。”
夕影抽回手,尴尬地说不出话,但人醒了就好,千万别睡过去。
“你受伤了。”
苍舒镜一身白袍被血染红了一半,除了右臂被异兽咬了一口,其他的都是擦伤,或者嶙峋山石剐蹭出来的伤口,手指最严重,血肉模糊。
看起来就像从岩壁上迅疾地攀爬而下。
夕影愣了一瞬,眼眶忽然热了,内心却极矛盾:“你、你是下来找我的吗?你明明今天才凶我,骂我,让我滚,你现在又找来做什么?不演好兄长会死啊?”
伤痕累累的手忽然触上夕影的脸。
“别哭了。”苍舒镜虚弱地说:“眼都红成小兔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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