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醒来的时候,正一个人好端端地躺在床上。
床帐帷幔都拉拢得严严实实,遮挡照射进来的阳关。窗户紧闭,空气里只有尘埃的微粒在轻舞。
没有银白的月光,没有陪我入睡的花香,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是梦一场。
只有裹住右手伤口的纱布告诉我,那些都是切实发生过、降临在我身上的不幸。
下午医生来过一趟,他警告我最起码要老实休息上一周,不允许大幅度地跑跳,更不要提跳舞。他非常担心马车翻倒的撞击会导致我的肋骨断裂。
好消息是,目前我除了呼吸时胸肺会刺痛,暂时没什么大碍。
坏消息是,因此降临节前的这一周,我不得不待在家里养伤。哪儿也去不了。
行政官与教会都派人来质询过袭击的详细情况。父亲以长辈的名义全部替我挡了回去。
因为遇袭的是一位贵族小姐,各方的处理态度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遇袭的是贵族而非无足轻重的平民——如果是平民他们大可以“xx市民先生喝醉了酒不慎跌入水坑”等等理由草草结案,可一旦牵扯上贵族,这口税金饭吃起来稍显烫嘴。
城防军备难免因疏忽大意遭到狠狠的申斥讨伐。那些小报记者更是迫不及待想抓住一个大新闻作为噱头,把警察部门口诛笔伐一番。
可是遇到袭击的人是一位未婚女士。千金小姐的名誉不容玷污。导致这条袭击消息被按得死死,不允许走漏风声,更不允许任何一家报社发出去。
尤其在我遇袭的第二天,卡里金伯爵亲自到了宪兵队里找长官闭门长谈了一下午。
这令观望的人们不禁犹疑不定,拿不准我这位退婚者在卡里金家到底是什么地位。
这个案子顿时变成烫手山芋。
袭击案的嫌疑人没有找到——最起码明面上无论警察和宪兵队们如何挨家挨户搜寻那些无所事事的醉汉与可疑的外乡人,都找不到一个符合特征的犯人。
他们心知肚明袭击者压根超出人类的范畴。可若是草草移交给教会裁决所,就显得公职部门昏庸无能。
因这次的袭击者很可能涉及到异端罪犯,教会专派来一位司铎上门进行例行询问。不过据说因为裁决所长赫尔南德斯当晚碰巧在场,教会内部早已掌握大致大致情形。
司铎更不会难为我,只是例行公事询问了几个问题。我把对宪兵队的口述又照实说了一遍。
看在往日我们家奉送给哈德森主教的大笔税收与供品情分上,司铎隔着帷幔为我举行了一个简单的驱邪仪式,又与父亲用了一顿下午茶便告辞。
据说驱邪仪式可以赶走我身上附着的不好的东西,稳固我受到刺激的灵魂。
当时我坐在床帷内部捧着本书读得入神,直到司铎离开都浑然未觉。更不要提对驱邪仪式有什么感受了。
最后,司铎临行前做出承诺:这次袭击我的怪物,一定会被教会消灭。小姐可以尽情享受降临节的欢乐,不必被恐惧烦扰。
被强迫禁足在家里的滋味可不好受,要说唯一能让我耐得下性子待在家里的一点——
我坐在床上读书,读的是一本浪荡子贵族的回忆录,直到时钟走过九点钟,窗玻璃准时被叩响。
月光从开启的窗口流泻进来,把石砖染得银白。地毯的短绒像是镀上一层白霜的芒草。
来人的脚步轻盈,甚至无法在地毯上踩出印痕。
谢伊从窗台跳下来。
我像个站在山坡上眺望羊群归来的牧羊女,扑上去抱住我可爱又可靠的牧羊犬。她轻而易举地接住我,又把我放回柔软的床褥上。
我瞧见她袖子上的银扣,便想起刚才书里的风流轶事,顿时乐不可支。
我倒在她身上笑了好半天,才爬起来擦去笑出来的泪水,忍着笑告诉她:我刚看了本书,书里说了一个左右逢源的情场老手,因为没有注意扣子缠绕上一位情妇的发丝,被另一位情妇抓了个正着大闹一通的奇闻异事。
笑着笑着我突发奇思妙想:若是谢伊的同僚们发现她的袖扣上缠了一根属于我的金色长发丝,他们会如何作想?
这念头如云雾般突然冒出,眨眼便叫我拍散了。
还有一件正事呢。
我攥着她的衣袖,拉着她走到落地的穿衣镜前。衣架上挂着已经清洗熨烫好的新衣裳。
“你瞧。”我说,“你试试这套新衣服,看看合身吗?”
当然不可能会不合身。因为那天晚上我昏过去还死揪着她的袖子不放,导致她不得不割下一小片袖子,报废了一件制服。第二天醒过来我就派人跑腿一趟,专门去帮她重做了一套制服,并且从裁缝那里拿到了尺寸。
这下我可以专门给她做一套新衣服了。
她个头高,人又瘦削,肩膀宽,腰肢还细。一般女性骑装成衣都没法匹配得上她的尺寸。降临节没几天就到了,工期太短,很多裁缝都推拒没法接。
最后还是万能又细心的女裁缝店主想到了个法子:用手头一套快做好的男装成衣改制成谢伊的尺寸。
只是因为赶工仓促,很多细节没法尽善尽美。比如袖扣、领花一类的小细节。
我轻轻推她的小臂,以为她无动于衷,嗔道:“快去试试尺寸,哪里不合身明天还来得及送去修改。”
说着我便着急地动起手来,踮起脚尖去解开她领口最上面的那颗银扣。一路畅通无阻地解到第三颗扣子,我才后知后觉是不是有点太顺利了?
恰好此时余光一瞥身侧偌大的落地镜,我不由得愣住了。清晰的镜面忠诚地倒映出此刻的画面——穿着白色绵绸寝衣的我赤足站在地毯上,轻飘飘的衣料流水般覆过身躯,勾勒出柔软的曲线,胸线下横系一条银绸带。
她像是一棵高大的树木,我宛如缠绕其上的白树藤,紧紧依偎,生死纠缠。
她的吻从后面压在我散漫的金发上,我有点蒙,看着镜中的景象。从镜子里来看,我像是毫无抵抗地被她圈在怀里。
她乌黑的发丝散拢在我白皙的脸颊与肩颈皮肤上,漆黑的衣袖横亘在洁白的寝裙上。
我下意识抬起手托住她的下颌,用掌心轻轻摩挲了几下她线条凌厉的颌骨边缘。她侧着脸对镜,垂下的黧黑羽睫遮住眼眸。
透过镜子,我与她瑰红色的眼瞳正面对视。这双眼眸真漂亮,比血石榴籽还剔透。
红瞳极为少见。
我只听说艾福隆德的摄政王才有一双猩红的眼瞳。
从艾福隆德迁来的贵族多为政治避难,他们总是咒骂那位摄政王长着蝙蝠的红眼睛、死尸般森白的面容。
我觉得谢伊这样的美貌,应该用白领花、红宝石和黄金领针作为装饰。多少昂贵的宝石在她面前都只能沦为失色的陪衬。
比起弗莱明帝国崇尚的白色与金色,她会更适合黑色的礼服与猩红的里衬。
这样在她行走间风扬起宽大衣摆,会有红色一闪而逝。看起来就像是古老的龙张开巨大的血红羽翼,有着战栗的美感。
很可惜的是,因为工期仓促,只能屈就一件深蓝色的长衫礼服。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愿意成为我们家领地上的行政官或是从属骑士,那么我就可以挽着她正大光明出现在任何场合。
“你该去试衣服。”
赶在她又把我抱起来,让我双脚离地之前,我再次提醒道。
我把衣服递给她,替她关上门,还不忘叮嘱一句:
“如有需要帮忙,可以叫我。”
毫无意外的,她拒绝了帮助。
只是我不知道的是,她并不是出于什么害羞之类的可爱理由,而是身躯上真有些东西不能让我看见。
比如她,或者说他,左半边胸膛那有一大块皮肤完全透明,这块雪原天堑般的缺陷从左边胸膛蔓延到腰际。
宛如破旧老屋的墙壁被撕下一片墙纸,暴露出赤.裸.的墙体。又像是一只长颈酒瓶被撕扯下外贴的标签,于是残留的粘纸还散碎的黏在瓶身上,斑驳的纸痕缝隙里泄露出瓶里的东西。那是藏在玻璃腔体里的内部心房构造。
那里面没有常人搏动的心脏,没有纵横交错的血管与肌理,没有生命跳动的声音。
只有一小团静静燃烧的黑色火焰。
黑焰隐约从斑驳透明的左边胸膛里透出来。
就像是从一枚古老的琥珀里,窥见里面封存着死去的昆虫。肢体完整,纤毫毕现,可生命已经被封冻在裹进琥珀里的那永恒一刻。
深蓝色的长衣衫布料滑过他浮突的肩骨,覆盖住左半边身躯的残缺,把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都掩藏起来。
谢伊背对门,扣上内衬最上面的一颗衣扣,整理好衣领、拉平衣襟。
他对门外低声说:“好了。”
……
长得漂亮的人,穿什么果然都很好看。
当谢伊理着袖口走出来时,我脑袋里登时跳出这句话。
哪怕是十分挑剔的深蓝色衣料,穿在她身上依然很合适,甚至可以说这件衣裳因为她才显得出色。
“这件衣服是翡翠海流行的款式。还需要在腰际系上这种长长的金链作为装饰。”
在我看来有点像是上辈子见过的那种对襟立领长风衣,只是绣上金线与花纹,看起来高贵许多。
我主动拿起那条极细又长的金链,替她缠在腰肢上。手臂绕到她的后腰,就像是用双臂圈住她似的。
她的腰腹比我预想的还要修长窄细,金链缠绕了足足三圈,剩下的流苏还垂落至膝上。
她的小腹也比我想象的更坚硬。刚触碰上去是柔软丝滑的衣料,可以想象到表层的皮肉也是绵软的光滑的,随之而来的就是小腹坚硬的肌肉。
隔着衣衫按上去硬邦邦的。
她抓住我小臂制止我继续按下去之时,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多么失礼的举动。
我慌慌张张,却被她托起腰肢,一把抱起来。身子大半悬空,吓得我连忙抱住她的肩膀。
她的喉间溢出两声含糊的低笑,让我坐在小臂上,拉起我的一只手放在她的脸颊上。
那双瑰红色眼眸注视我,含着笑意和纵容。
“请随意。”她说,“都是你的。”
……我真的要误会的。
“你会做我的从属骑士吗?”我坐在她臂弯上问。
寝衣太单薄,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她小臂上的肌肉。还有我白裙下光.裸.的小腿蹭在她丝滑冰凉的外衣上。
我的足尖抵在她的膝上,以便让自己上本身勉力保持平衡。
“你希望我答应吗?”她不答反问,“如果这是你的愿望。”
我抵在她膝上的脚趾下意识蜷紧,手指也不知不觉揪住她的衣衫。
终于,我吐出一口气,投降般坦诚道:
“我希望。”
“我想要你在我身边。”
“我想要你带着我骑马。我要给你做全王都最漂亮的骑装,谁都比不过你。”
“我想要你在冬季舞会上跟我跳舞。我想要每个场合都能正大光明挽着你出席。因为你是我的骑士,谁也无法剥夺我拥有你的权利。”
我还想要你的目光只看着我,其他人都不能分走一星半点。哪怕是希恩也不行。
我凑上去,蜻蜓点水似的轻轻吻了她的右眼。
“答应我好吗?我的骑士。”
后来的事情我记得不是很清楚。
因为激动过头,脑袋都要被冲兴奋昏,以至于后来的情形我差点都想不起具体发生了什么。
我只记得她答应下来。
“好。”她还用低柔糜哑的声音说,“你要记住你答应过我的每一个字。”
明明是我在忐忑等待她的允诺,为什么她会提醒我铭记自己答应过什么?
不过没关系,兴奋到极点的我完全忘记了藏在言语里的陷阱。
我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说些乱七八糟的琐事,一会说等降临节后就可以去做从属骑士的册封登记,一会又说等到冬天我们就回父亲领地过上一个与世无争的冬季。
没过一会,我又没头没脑地说起她身上的新衣。我说这款式的衣服裁缝极力跟我推荐,穿上它不影响行动,转身时衣摆掀起的弧度相当好看。降临节希望她穿着这套新礼服跟我一起游玩。
她抱着我,围绕着房间开始转圈,像是在带着一只洋娃娃跳舞似的。
只是没转两圈我就开始头晕,不得不趴在她的身上连忙叫停下。
这个夜晚我都过得太快乐了。我像是喝醉了似的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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