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卫璟还算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卫楚心中的紧张感立时消散了不少。
幸好没事。
本以为他已经病得连气都喘不匀了,没想到在府医长期的悉心调理下,卫璟孱弱的身子竟真的有所恢复。
多年来,卫楚虽一直都生活在侯府内院的死士营中,可里面的死士却对除了执行必要任务的营外之事毫不知情,甚至还不如走在街上的百姓所了解的俗事多。
这也是卫楚为何会在达奚夫人来侯府那日,宁愿冒着晚归被罚的风险,也要听听京中之事的因由。
在卫楚的记忆里,所有关于卫璟的事情,都是他偷偷摸摸地听来的,谈不上了解,以至于连皮毛都只算得上是勉强。
如今得以亲自守在卫璟的身边,这是卫楚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事。
见这新娘子趴在自己胸前一动不动,卫璟竟难得地有些慌张。
达奚慈习武他是知道的,可身手会如此奇绝却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从卧房门口到喜床所在的方位,怎么说也有十步之遥,即便她的脚力较寻常姑娘快上许多,也不至于……像道劈在他床头的闪电一般迅速吧?
连个反应的时间都不给人留。
这么久以来,在经历了无论他做多少事,都拗不过达奚慈必然会嫁给他的这件事后,卫璟就已经为洞房之夜做好了准备,想出了对策。
譬如在达奚慈端过合卺酒准备与他交杯的时候,他便在瞬间打乱身体里运行的内力,引得自己呕出血来,以旧疾复发的理由来吓退众人,从而达成无法洞房的目的。
再譬如趁着新娘子去坐花烛的空当,他假装着急洞房,不管不顾地从喜榻上爬下来,然后一头栽倒在桌案下,最好是磕出点血来,才会显得更为逼真。
在这大喜之日里出了血光之灾,怕是任谁也不会再有心情洞房了。
卫璟做出了无数种猜想,但独独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一种。
他自认为在这些胜券在握的预判下,达奚慈没有接近自己的可能,因此也不会察觉到自己未曾刻意去用药物影响心脉的端倪。
暗骂自己大意的同时,卫璟漫不经心地朝新娘子望了一眼。
两双眼睛隔着喜帕的缝隙乍一对上的瞬间,两个人的呼吸皆是一滞。
可还没等心惊于自己竟如此大意的卫璟移开视线,长睫微颤的新娘子却先一步避开了与他交汇的目光,作势要从床榻上离开。
“世子妃,切莫忘了喝合卺酒呀。”
一直守在卧房门口的喜娘突然在外头出声提醒道。
她的声音喜气洋洋,与卧房内的寂静气氛显得格格不入,硬生生将趴伏在卫璟胸膛上的卫楚吓得一哆嗦,忙不迭地从被子上爬了起来。
没想到厚重的喜服太过繁复,卫楚胸前褂子上的细碎金链勾住了被角处的花纹,盖头上的流苏也缠住了卫璟领口的盘扣。
卫楚不禁惊慌失措。
然而,在匆忙起身的剧烈动作所带来的互相作用下,卫楚被这两股拉扯着的大力拽得再度跌回到了卫璟的胸前,曲起的手肘也因为想要支撑住身体而迅速地压到了一个地方——
相比他之前有所收敛的扑过来的动作,此时这个令人意外的势头更显得尤为沉重了些。
这下卫璟根本不用装了,直接闷哼了一声,下意识抬手捂住自己被砸到的脆弱之处:“唔!”
糟了!侯府要后继无人了!
卫楚顿时脸色煞白,他一把扯掉头顶碍事的喜帕,坐起身,手忙脚乱地去翻动卫璟的衣裳,想要查看一下他的情况。
卫璟一把攥住身前人的手腕,制止住了卫楚的动作,语气里隐含着不可名状的痛苦:“别!”
再翻就当真要露馅儿了。
“主……”卫楚张口便要称呼卫璟为“主人”,迅速反应过来后,他担忧地轻声唤道:“世子……您没事吧?实在抱歉……”
卫璟摇了摇头,松开被他握在掌心的纤细手腕。
想来人家小姑娘也不是故意的。
谁无缘无故地嫁了个病秧子,都会先确认一下这人死了没有吧。
达奚慈此举,无可厚非。
更何况,事已至此,他没有机会再将达奚慈送回到忠勇侯府中了。
甚至非但不能送,而且还要对她更好一些。
毕竟在达奚慈嫁入侯府之前,自己对忠勇侯府的态度确实显得过于积极主动,若是结为夫妻之后,立刻就变了样儿,很难保证不会被有心之人看出蹊跷。
只能在暂时稳住她的前提下,另外想办法了。
卫璟朝卫楚发出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双目无神,语气却颇显温柔:“……阿慈,是你吗?可是摔得疼了?”
听到卫璟对自己的称呼,卫楚的心头泛起了一丝苦涩。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缠绵于病榻间的卫璟。
在忠勇侯府生活的这段日子里,卫楚听达奚夫人同他讲了不少达奚慈多年来的经历。
其中不乏许多关于卫璟给忠勇侯府送礼物的事情。
能对一位姑娘如此上心,定是十分中意的。
因为自身不可抗拒的病痛,卫璟无法跟心上人在一起,甚而还要承受被心上人嫌弃的压力,想到这里,卫楚不禁为他感到心酸起来。
“世子妃?”
喜娘又提醒了一遍。
卫楚轻咳一声,回过神来,应了一句:“知道了。”
喜娘的身影这才消失在卧房门口,候在门外的侍女们也被她一并唤走,给世子的洞房花烛夜留下了充分的发挥空间。
身为死士,卫楚从来都没有碰过酒,更别提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紧张状况下。
他十分不习惯地拎着喜服的裙角,从铺着大红桌布的案上端过了两只精巧的杯子,回转过身的时候,也仍是低垂着睫毛:“世子,该喝合卺酒了。”
卫璟虚弱地回答道:“……还要麻烦阿慈将酒递与我。”
为了稳住自己的病弱形象,卫璟根本就没打算喝这合卺酒,只想着假意接过来,轻嗅一下便开始装作咳嗽的样子了结此事。
然而他还没开始行动,却听见坐在床边的人说道:“世子,您身子不好,这杯便也由我喝吧。”
说完,卫楚抿抿涂着淡薄唇脂的红唇,端起酒杯,仰头将杯中酒液喝得一干二净。
今夜之前,他从未饮过半滴酒,此刻被这从未尝过的接二连三的辛辣味道呛得忍不住咳嗽起来。
“……”
一时间,卫璟突然觉得有些抱歉。
这种无形中给达奚慈带来的伤害,恍惚间让卫璟又一次想起了后山被自己打伤的清瘦死士。
“抱歉啊,阿慈,是我无用。”卫璟低着头,担心卫楚瞧见自己眼睛可以视物的端倪。
无用是假,可道歉确实是真心实意的。
卫楚忙摇摇头,反而宽慰他道:“世子的身体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卫璟手上动作一顿,旋即换了个话题,拍拍身侧柔软厚实的大红喜被,说道:“阿慈,快些躺到榻上歇息吧,累了一天,真是辛苦你了。”
语毕,他默默观察着卫楚的下一步动作,暗自下定了决心。
只要人一躺上来,他就开始吐血,即便今夜将自己送到其他卧房里头,即便……即便是跟那后山的小死士睡在一起,他也绝对不能跟达奚慈洞房。
可令卫璟又一次感到意外的是,卫楚似乎根本没有与他同床共枕的意思。
身着大红喜服的新娘子小声地说了句“好”,然后便径自走到靠近门口的小榻前,单手摘了凤冠后,掀开薄被,连半点犹豫都没有地躺了上去。
卫璟一愣。
这位忠勇侯府的千金这么好说话?非但如此,还能洞察出人的言外之意?
目睹卫楚这一晚上所有中规中矩的行为后,这回终于是轮到卫璟良心不安了。
总不能让姑娘家躺在只容得一人宽窄的坐榻上委屈整整一宿吧。
卫璟缓缓从榻上坐起身,侧头询问道:“阿慈,你怎的不到榻上来睡?”
若两人只是躺在一张榻上,什么都不做,能让劳累了一天的人好好睡个觉,应当也是不要紧的。
卧房里的红烛已经燃尽,在这样的昏暗光线下,视力略差的卫璟实在很难看清与自己只隔几步之遥的坐榻。
卫楚听见动静,发现卫璟要起身,紧忙一骨碌从坐榻上翻身下来,顺手摸过了桌上的火折子照亮,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床边,俯身按住卫璟的肩膀,眉头微皱:“还请世子躺好。”
借着浅淡的火光,卫璟得以看清卫楚带着几分紧张意味的脸庞。
未曾褪去喜服的人似乎是困极累极了,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便睡了一觉,墨色的眼瞳仿佛被水洗过般清澈干净,眉心的花钿还未卸去,衬得人在慵懒的氛围里又多了几分惑人心神的妖异。
卫璟担心暴露,不敢随意移动视线,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卫楚身后灰蒙蒙的暗处,装得像模像样。
“世子还是尽快歇息吧,多睡觉对世子的身体恢复有好处。”
卫楚被酒呛得难受,说话的时候仍旧带着点掩盖不住的鼻音。
卫璟还欲待说些什么,可刚一张嘴,便发觉自己竟被人点了穴,整个脊背都僵直得半点动弹不得。
卫楚将手从卫璟背后靠着的软褥中抽出,低声解释道:“抱歉,穴道两个时辰后会自动解开的,世子快些阖眸安睡吧。”
虽有冲破穴道的能力,却无擅自冲破的勇气,卫璟只能借坡下驴,被人扶着躺回了被窝,老老实实地阖上了眼睛。
如此折腾一番,再躺回到坐榻上的卫楚顿时困意全无,他掖了掖被角,望着窗外朦朦胧胧的上弦月,开始漫无目的地神游天外起来。
卫璟眼盲,瞧不见自己的样貌,所以在今后两人共处的生活中,只要交谈时小心着些,便不会轻易露出马脚。
但阅人无数的长公主殿下与镇南侯可就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了。
卫楚的眉间浮上忧色。
车到山前必有路,权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
长期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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