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许牧态度端肃,唇线紧抿,语气里带着陆衡从未见识过的坚定与决绝。陆衡听了也只是不甚在意地笑笑,并未将他的话听进耳里。
左不过是个臣子,还是个不能领兵打仗的文臣,料想也无法为他带来什么妨碍。
何况许牧并不一定忠心于他,许牧定是算准了自己行事谨慎习惯深思熟虑,这才试图用严厉的言辞唬住他,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许牧错了,事到如今,一味的审慎于他而言已经没有任何益处,反而会令他受制于人。
直到他真的身披甲胄,手执利剑,驾驭油光发亮的战马,身后跟随着一众亲军浩浩荡荡地穿过城门来到朱雀桥前,陆衡发觉自己还是小瞧了许牧。
小瞧了他的一腔孤勇,又或是自负狂妄。
夜色如墨,星光都被吞噬殆尽。眼前的天没有别的,只有一片漆黑,仿佛是个贪婪的漩涡,其后掩藏着不尽陷阱,令人徒生恐惧。
不知为何,吸进的空气也一反常态地觉着十分刺鼻。陆衡感觉熟悉,却难以肯定这不是他的幻觉。
前方不远处能看见一个火把悬浮在半空,再缓缓靠近,能看见一袭蓝衣,原来是人高举火把。
借着活跃跳动着的火焰,陆衡能堪堪看清男子的低垂着的眉眼与垂下的唇角。
“老师来此是何意?”陆衡瞥了一眼男子手中因力道不足而左右快速晃动的火把,“看样子举了许久,我心疼老师,快些放下吧。”
“臣来此,是为了送殿下回宫。”
陆衡反应过来,刻意扬起下颌:“哦,原来是念及天色昏暗,忙赶到这里为我带路。”
“那刘荣如今驻扎何处?”陆衡抬手礼貌示意,“老师请吧。”
火焰骤然跳了一下,噼啪发出脆响,许牧面庞上遮蔽的阴影也随之上下摇晃。
许牧嘴唇翕动,却久久未发一言。半晌,他朝陆衡大喊,近乎哭嚎。
“殿下,万万不可啊!千余亲军如何挡得数万之众!”
“老师说的是,是以如今我身为太子,不该轻举妄动,合该龟缩在东宫,眼睁睁看着叛军攻入台城,死于乱刀之下,是不是!”
“老师。”陆衡忽然苦笑道。
“我是该如此,可我做不到……”
陆衡言辞恳切,但落到许牧耳里却好似只是不痛不痒的几句话,他的态度并未因陆衡的肺腑之言而撼动半分。
“殿下如今冒险,一旦丧命,即便真的能为陆氏换来转机又有何用?”
陆衡紧闭双眼,呼出一口苍白的雾气。
“你不必再说了,我心里自有决断。”
许牧道:“那便由不得殿下自行决断了,恕臣冒犯。”
“叛军如今驻扎于建康城北面,欲经北岸最终攻入台城,朱雀桥是他们的必经之地。若在此短暂拖住他们,可挫其锋芒。”
“一个朱雀桥算得什么?出台城不止北面一个方向。”陆衡冷声道。
许牧抬眸,眉眼锋利如刀,眼窝深陷。
“那臣便烧了四面的桥。”
“许牧,你敢!”
陆衡大吼,青筋隐约浮现,再难控制面上的平静。
刺鼻的气味不是幻觉。
火把被人远远抛掷到朱雀桥上,借着光,他这才能够看清原来桥上早已被助燃的石漆浸透。
“我敢。”许牧坚定道。
“此事之后,臣听凭殿下处置。”
许牧伏在陆衡面前,重重向地上磕一个头。
“殿下以为臣狂妄,以为臣对您不忠,臣无可辩驳。但求殿下留臣一个全尸。”
“在决心于此阻拦殿下前,臣亲自命工匠为臣打造棺椁,如今它正摆于宅邸正厅之上。”
“愿殿下准许臣长眠于其中。”
陆衡怒极反笑,而后瞪大双眼,用力点头:“好啊,好样的。”
“你这是逼本宫成全你。”
陆衡看了一眼冲天的火势,预料朱雀桥即将残破不堪。
他锋利的目光烙在许牧身上许久,最终还是移开,扫了一眼背后的静默的士兵。
“回去吧。”
父皇说得对。
事已至此,朝中无人可用。
他亦,别无他法。
……
值于营帐外的士兵见刘渊来此,忙走进去通传。不消片刻,帐内走出一位侍从,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看起来十分和蔼可亲。
“刘大人,您来了。”
刘渊颔首,正要出言,忽然又被侍从攫取了全部注意力。
他默默看着侍从手中捧着一碗清水走上前来,心下诧异,却很好地压制下去这一情绪,面上不显。
那侍从五指合拢,伸进碗中蘸取清水,刚拿出来便要往刘渊身上洒。刘渊强忍闪避的欲望,只是眉心微微蹙起。
侍从极有眼色,连忙解释道:“刘大人,这是将军命人特制的药水,无论是谁进营帐都要来这么一次。”
“将军说……”侍从的笑有细微的僵硬,“洒上这药水,便能将身上隐藏的病气一并去除。将军是替众人的健康着想呢。”
“嗯,将军有心了。”刘渊感激笑道。
看样子,刘荣的病是越来越严重了。
病若是越来越严重,心也会跟着不安,以至于病急乱投医。
“多谢大人谅解,将军今日身子不适,稍后与其交谈,需得耐心些。”
方才与仆从对话时刘渊便能在二人无言的间隙中捕捉到里面起伏着的咳声,他跟着仆从的脚步走进营帐,咳声变大。
刘荣手里也端着个碗,不过那盛满了的深色汤液同碗融为一体,不是方才的药水。
刘荣清清喉咙中堆积的杂物,声音却还是干枯沙哑:“来了。”
见刘渊的视线放在自己手上,他无奈笑笑,往上抬抬那碗:“这是药汤,苦得很呐。”
“兄长,可看见了昨夜朱雀桥的那场火?”
刘荣理所当然地摇摇头:“我在城外,如何看得?”
“刘家就在朱雀桥旁的小巷中,你自然看得清楚。”
刘渊下意识地伸手摸向方桌之上的茶壶,往茶盏中倾倒,刘荣出声拦下了他的动作。
“这里没有茶水,只有药汤。”
刘渊的手无比自然地放回原地。
“我一贯相信你的眼力,说吧,昨夜是有什么好戏上演了?”
“若说好戏,的确如此。”
“太子率领亲军欲出城决战,却遭许牧阻拦,许牧亲自烧毁了朱雀桥。”
刘荣冷哼:“我可没有让他做这等蠢事,还让我白白浪费了将其一网打尽的好机会。”
“只怕不是蠢。许牧也是两朝老臣,他不会这么辨认不清形势。”
“他这是对太子极其忠心,这才罔顾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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