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的雪没下多少,早起窗沿连碎冰也未曾凝上一层。
隋策打着呵欠换衣服,准备进宫上早朝。
底下的丫鬟端来洗漱的热水和青盐,他一边“咕噜噜”地漱口,一边抽出视线往拔步床那边看去。
商音正把自己裹成了一只大虾,蜷在其中不时哀鸣。
她没睡着,一整晚不消停,说是要想办法缓和与方灵均的关系,打算同他解释清楚,可思索到天亮一无所获。
反倒是把“宇文姝”三个字来回鞭尸了数次。
“你不至于吧,还在想呢?”
他吐了清水,用绢帕擦着嘴,“有觉不睡折磨自己也就罢了,连我都跟着没休息好……”
床那边的人不好好说话,只甩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哼哼唧唧,算是回应。
隋策把放在桌案上的呈文收好,掀了掀眼皮拖长尾音叹说,“唉,真不晓得你有什么好消沉的,我可是写了一晚上的请罪书,我说什么了吗?”
“早知你这么闲,倒不如来帮我写。”
锦被里的大虾仍旧不露面,但哼唧的声音有些重,显然是在控诉。
“你就接着哼吧。”
他一拢衣襟,“我进宫去了。”
行将出门时又提醒道,“提醒你一句,别赖得太晚,昨日怀恩街的账八成冯管事会来找你回话的。”
听里面不情不愿地传来一声“嗯”,隋策便也不再管她,抖抖大氅步出主院。
头顶的天还没亮,冬至一过,夜是越来越长了。
小轿停在宫门前,他撩起帘子向禁卫亮过牙牌,慢条斯理地往和元殿去。此时的龙尾道上零零散散皆是赶着来朝参的文武百官,北风卷出凛冽的寒意,把诸位大人们吹得满口齿颤。
除了内阁七位大学士之外,上朝并不是每日的要务,对于隋策这样的三品官,每逢一、五、九才至含元殿听政事。
且如他此等驻守京中的武将,若非遇着紧要军情,朝参日也就是带个耳朵听文官们互相扯头花,一般没多少进言的机会。
不过今天例外——他要上呈文,得当着一帮同僚的面检讨自我,的确有些丢人。
好在脸皮够厚,换个面子薄的修书编纂,大概能当场羞愤欲死。
昨日偏巧又是休沐,不说在现场,两边高楼上吃酒的就有不少朝官。
遇到几个较真的怕是得揪着他不放,如今只希望付临野在都察院多替他活动活动人脉,按下这些言官的嘴,别来拱火。
鸿德帝尚未驾临,大家还都围在殿外。
他摸出自己的文稿找了个角落,打算熟悉熟悉内容以防磕巴,耳畔忽就听得两个言官在窃窃私语。
“你听说了吗?昨儿夜里怀恩街出大事了!”
隋策耳朵一竖。
他暗道——不是吧,传得这么快?
另一个连忙附和“早知道了”:“几位阁老披星入宫,商量了一宿,现在还未出现,依我看待会儿早朝恐怕就得议这个。”
隋策把呈文一合,免不了心头生疑。
事情竟闹得如此严重么?连内阁大臣都惊动了,居然要摆到朝堂上公论……那他这份“罪己书”也不知够不够用。
是不是得临时再想两段为好?
隋策尚在盘算其中的分量,耳边的话咋咋呼呼传来:“何止呀。”
“陛下他老人家想必也听闻了,否则你道圣驾为何来迟?定是给气得不轻呗。”
什么,连皇上都得到了消息?
这宫里的人是不是太八卦了一点。
他顿感不妙,揣好呈文便要朝后殿的方向去,举目四顾正在寻人,背后一串花枝招展的脚步声颠颠儿地靠近,“啪”在他肩上一拍。
隋策回头就看见付临野那张没心没肺的脸。
“干什么呢,着急忙慌的,内急如厕吗?”
“我又不是老周头,年纪大了遍地找茅厕——诶,同你讲正经的。”他先张望左右,十分忌讳地压低嗓音,“他们说昨晚怀恩街的事传到了陛下那里,谁捅上去的?这也值得上纲上线吗……
“是不是有人从中作梗?”
付临野愣神反应了一阵,才后知后觉明白他所言为何,“啊——”
他摆手,“嗐,不是咱大嫂那事儿。”
说着掩着嘴低语,他人没隋策那么高,咬耳朵不免还得踮下脚:“外头在传,说戌时冰戏节开始后不久,安定门忽然涌进一群流民,打晕了守城的几个兵,从烟云巷直上御街去了。”
隋策:“流民?”
“就是早前西南受灾的那几个县里人。上回朝参日老周头他们不是还坚称灾情并不严重么?人家现在找上门讨饭来了,这脸打得真响。”他搓了个响指一叉腰杆,满眼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神情,“等下可有好戏瞧了,周伯年裤子兜不住屎,你猜梁国丈肯不肯花力气保他们?”
隋策的注意点却不在于周大人的去留,他越听越奇怪,反问道:“流民有多少人?”
付临野:“三四十?妇孺居多,青壮的也就占一半吧。”
“安定门的城门兵还打不过十来个吃不饱饭的乡下人?”
付御史文雅地一摊手:“这我就不知道了,不才只会读书打嘴仗,手无缚鸡之力,不清楚诸位好汉的战力高低。”
此刻司礼监监令向那门前一立,压着手中拂尘高声通报。
鸿德帝来了。
一干官员们连忙收了闲话,手持笏板按次入内。
隋策身为武官在大殿之右,很快就瞥见了对面跟进来的隋日知,父子俩眼神只淡淡一交汇,隔着花砖地纹各自站好位子。
和元殿在晨曦微光里迎来了早朝,而禁庭深处的一座宫宇内,得到了消息的宇文姝正焦急地握着玫瑰椅的扶手:“父皇那边现在什么反应?他有派人查探详情吗?”
躬着腰身的太监摇头说不知,“皇上寝宫外尚无动静……”
她发愁地用拳抵着嘴唇。
没有动静并不代表逃过一劫,自己这个当天子的爹瞧着温温和和,做什么都不声不响的,即便龙颜震怒,面上也看不出分毫……有时实在很难揣测他的心思。
这可怎么办……
依照锦衣卫办事的效率,查到她身上来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若是寻常的流氓混混闹事也就罢了,偏是南边逃难入京的饥民!
听这情形,还是被什么人拦住的……也不知和前朝的什么破事扯上了关联。
怎么事情落到自己这里竟这么倒霉。
“有伤亡吗?”宇文姝忙追问。
“几个守城兵皆有轻伤,至于丧命,大概是没有。流亡的百姓不敢下死手……”
她勉强松了口气,还没理清思绪,宫女已低低通传:“殿下,六皇子到了。”
话音刚落,宇文效那略显稚嫩的声音就响在门外,且迅速逼近。
“姝姐姐,姝姐姐!”
“糟了!”
他火急火燎地甩袍子跨门槛,“昨天夜里我们撤走了守城兵,结果让一帮刁民闯了进来,直奔御街宫城,惊动了羽林军和锦衣十三卫。”
宇文姝抚着额头,心说你居然才知道吗。
可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他。
皇子效比她还六神无主,急得满头是汗,“夏侯副统领天不亮便派人给我传信,父皇那边怕是已经知道了。”
他慌张地团团打转,“听夏侯勤的语气,他忽然说什么‘公私分明’,想是不准备把事情全抗下,届时必然会供出我。私自结交禁卫,无故擅自调兵,还叫城门轻易失守,我……”
宇文效到底年幼沉不住气,只能求她拿主意,“我们会受到什么责罚啊?”
“禁闭,思过,还是……挨打?”
宇文姝先担忧得七上八下,眼下叫他这么一嚷嚷,反而如兜头灌薄荷,提神醒脑,瞬间冷静了。
她心想,也对……兵是你调的,与我有何关系。
哪怕到时候真的追究起来,刨根问底到自己这儿,她顶多也就是承认一个偷溜出宫去看冰戏,小六自己做主要调兵,和她什么相干。
宇文姝这么一琢磨,勉强稳住了心态,思索片刻,开始安抚他:“你先别那么慌,莫要自乱阵脚。
“现在他们前朝争执的,大约还是灾民的出处和南方灾情目前是否可控的问题,一时半刻不会注意到你这儿来。
“等大臣议完正事,少说也要好几天的。”
六皇子听她这么分析,隐约觉得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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