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内,躲在桌子下面的少男少女们纷纷安静了,沉默地看向细雨和耳钉男孩的所在方向。
只有细雨一个人在哭。他越哭越大声,越哭越厉害,边掉眼泪边抽噎,手捂在胸口上,赫哧赫嗤地喘气。
时却一心二用,边默默计时,边蹲下身,引导他控制情绪。
靠近后,她嗅到一股清爽的沐浴露香气。
“呼吸,”她数着节拍道,“呼,吸,呼,吸……”
细雨涨红着脸听从。
由于哭得厉害,他的体温不可遏止地上升,发热的身体烘烤着肌肤,不过几息,时却的鼻腔里为沐浴露的香气所占满。
……和那股香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于细雨眼底铺开的,沉甸甸的恐惧。
无疑,那恐惧笔直地指向壁虎。
毕竟他低头,是头破血流的同龄人,抬眼,又不可避免地入目制造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十多秒后,细雨的抽噎频率稍有下降。
取而代之,他上下牙齿似有了自我意识般,不断地相碰,一下又一下。
细雨怎么也控制不住了。他害怕得牙齿打颤。
他的右手摁在左手手腕上,右手掌下即压着壁虎的目标之一——他的终端。
时却留意到,和白天中午所见的着装不同,细雨换了套细看就会很显得他年纪小且可爱的冬装。
这冬装整体很新……除了上衣的几颗扣子不翼而飞了,下装的膝盖位置颇有磨损。
细雨的身上还沾了些摔跤痕迹:两根婴儿小指般粗细的枯枝,三小截不成形状的草茎,几点泥土粒,一些灰。
此时,距离壁虎的一分钟期限,过去三十三秒。
“跑回来的?”时却问。
这话没头。可,时却想,她总不能这会直白地问——“刚接完客后看到消息,就急匆匆跑回来的吗?”
有的事实甚至不能被开口讲述出来,否则这叙述本身就能成为一把利刃,一把刮刀。
接连打上几声嗝后,细雨抓到一个勉强可以说话的间隙,带着浓重的哭腔小小地嗯了一声,以做回答。
时却晓得,到了该做决定的时候。
她低头垂眼,如此还莫名觉得不够,索性闭上眼睛。
幽深的帷幕降下来,她进入黑暗的世界。
在有些乱了节拍的心跳声中,她继续进行计数。
五十秒。五十一秒。五十二秒。五十三秒。
第五十秒,她想的是,自己很够意思了,她甚至为流萤花光了身上的钱,多少能入围感动末世奖。
第五十一秒,她想的是,都发觉自己有作战斗狂的潜质了,战斗狂和冷酷无情大姐姐难道不应该是绝配吗?
第五十二秒,她想的是,再进一步,太不值得,傻比才做这种注定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还有,沈司奥那边会很麻烦……
第五十三秒,她想的是,流萤给她的委托是解决可能发生的肢体冲突,之前她做的很好,现在,她可以借机打晕细雨了。至于那个神秘客人,哈……一听就是……
第五十四秒,她没能再想下去。
空气的流动被什么人的什么动作搅乱,她不得不睁开眼。
细雨跪在地上。他抱耳钉男孩的上半身在怀里,成色很新的上衣蹭脏了,都是血。
顺从地、乖巧地,如同一只沉默的羔羊,他解下了左手腕上的智能终端,递到时却面前。
智能终端的表面是亮的,处于解锁状态。
“对不起,姐……”
细雨抽噎着,含混地道歉,眼泪鼻涕流了一脸,看上去一塌糊涂。
……时却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话。
……谁摸黑走在一片坎坷的山道上,摔了个鼻青脸肿,还有责任对脚下的坑讲对不起啊?
她睁大眼睛,像被谁隔空扇了一巴掌。
第六十秒,她接过那个智能终端,虚虚握在左手里。
壁虎不是仿生人,对时间的感知没这么精准,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他给出的期限到了。
第六十三秒,时却站起,收了匕首。
“很守时,”壁虎眯了眯眼睛,对她的背影说,“我正好默念到一分钟。”
时却转身,过程中,顺势抽出别在腰上的手枪,枪口向下。
大概出于时却仅仅只掏出了支枪,壁虎边上的战斗型仿生人尚无法判定什么。
他没有特别的动作,还是和时却此前持匕首那样,只盯她的一举一动。
抽枪瞬间,时却的身体条件反射性地做好了预备。
她听到体内血液奔流的声音;这些液体——当然,她心知肚明,更准确的叫法应该是导液或润滑液——在她体内迅速滚烫地冲来涌去,刺激每一根神经收缩,每一块肌肉鼓胀,叫她如果想,能下一个呼吸后便立即进入高效战斗的状态。
转身的动作完成,时却对上位于她正面的壁虎的脸。
这个强壮之人的瞳孔中,映出她自己。因是瞳孔倒影的关系,她变了形,整个人是瘦长的,细细的,面目模糊,看不清五官,看不清神态,如同一只飘游世间的,没有定型的幽灵。
……壁虎很强壮,可不是无法解决的那种强壮。
解压好去处的好手不多,还都在嫖。一路走来,黑蝎也不多。
帐篷里的战斗型仿生人肯定要对付的。那外头的呢?不知道会不会一拥而上。不过她应该没问题的。
一时间,时却的脑子里,咿咿呀呀地,许多可行方案血呼啦渣地跳出来,蹦出来,砰砰砰砰落地,张牙舞爪,横冲直撞。
而作为在不少“可行方案”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的壁虎,他刚对上时却的眼睛,就不由得一愣。
时却好像失神了。
而他,他首次留意到,这个他以为不知怎地还涉世尚浅、散发着一点天真气的战士,她的瞳孔竟可以显得如此地深且黑,无机质,有种外界的光即使打上去,也会如同油无法滴入水中那般立即滑走的意味。
这双眼睛,无故让他联想到十三区的隆冬深夜,以及……某种渴血的烈犬。
无由来地,壁虎的腮帮子发酸。随即,他发现,这是因为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下意识绷紧了咬肌。
……为什么,他要这样做?
一丝极富警告意味的恶寒爬上壁虎的后脊梁。
……可这不合理。
单从体型上看,他比时却强壮、高大。单从战斗经验上看,时却很好,很有天赋,但显然初出茅庐,尚无丰富的战斗经验。
最重要的还有,他无疑更擅长、更惯于做一些残忍的事情。
是的,是的,是的。
他的胜算颇大。他不会是一只被嗜血猛兽盯上的羔羊,一条躺在砧板上撅尾的鱼。
壁虎冷静下来,凭借经验强压下那一丝恶寒,陷入思考。
他在心里做出了多个预案,压下的枪口微动,最终还是未抬起。
因为在这些预案里,充满了类似,“如果”、“可是”、“不值得”、“很麻烦”之类的,象征着他不想轻易支付某种代价的词。
所以,时却有了决定,他也有了。
他决定等待时却动作。
时却没让壁虎等很久。
她左手腕微动,把细雨的终端扔向半空。
抛物线式地,终端往半空中飞,往壁虎的所在去,行至顶点时,蝎子二把手的眼中,俨然浮动出赞许之色——
咔哒。
时却打开手枪的保险,黑洞洞的枪口上扬,径直对准壁虎的一条腿。
和她一同动作的,还有帐篷里的战斗型仿生人。
背带滑动,保险格拉,仿生人手中的步枪立即指向她的心脏。
时却视若无睹。终端落在地上。
“东西给你,人,他也回答你的问题了,”她轻声说,“时间不早了,壁虎。”
壁虎深深地看她,不自觉摩挲了一下手中枪的枪把。
时却了然他在做什么。还是那个规则,他正在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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