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落下，不知为什么，三个人忽然都失去谈兴。
午后的天阴沉沉的，一丝风都没有，树叶在高温中打着卷，街上几无行人，连蝉鸣都懒洋洋的，有一声没一声的吱吱。
安宁有些受不了车厢中怅然的气氛，便打起自己这边的车帘，滚热的温度骤然扑进来。
不远处的街角，一个少年正探头探脑地跟着她们的马车，安宁一下就注意到了对方。
倒不是她眼力多好，实在是那少年穿得扎眼，他穿着一身孝服。
见她看过来，那少年做贼似的慌忙缩回巷子。
但只一照面，安宁也认出了他：“白宪？”
他不为母亲送葬，怎么出现在这？
“车夫，停……”说话间，她身子被骤然刹停的马车狠狠晃了下。
一行急促的马蹄声划破长街的寂静——“八百里加急！诸人避让！”
是夜，全明都城的府邸皆是一片灯火通明。
池州大疫。
“疫情？！”安宁接过方长史送来的邸报，脑海中深埋的一根线乍然绷紧。一瞬间，她竟有些呼吸不过来，仿佛又回到了憋闷的防护服里。
对于经历过那三年时间的医护，“疫情”两个字不亚于“战争”之于军人，不，那就是属于她们的战场。
生命，在仅仅几十纳米的病毒前脆弱成新闻报道里日日新增冰冷数字，死亡犹如巨大的阴霾笼罩了整颗蓝色星球。
在那场绵延三年的疫情中，大家谈疫色变，人人都成了惊弓之鸟，更别说她们这些身处一线的人，安宁很不愿意回想那些日子。
没有人喜欢战争，无论它以何种形式出现。
可现在，它又来了。
这一次，没有防护服，没有消毒水和药物，没有方舱，没有万千医护舍身去一线，没有各行各业众志成城保障后方，更没有调度强大的政府托底，她该怎么办？她要怎么办？
“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一句话蓦然浮现在她脑海。
具体出自哪儿她忘了，好像是中医学，她学的临床医学，当时忙着刷绩点跳级，所以对中医教材学得不甚上心。
她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教这门课的老师将这两句话写在了黑板上，写完就将那块黑板推了上去。
后来擦黑板的人擦得敷衍，只擦下边没擦上边，于是这两句话就在教室最高处张扬地挂了好几节课。
当时，这点小小失误在医学生紧张的大学生活里连插曲都算不上。
直到亲身经历，彼时坐在教室里调侃擦黑板的大哥太糊弄的菜鸟们才明白史书上寥寥两句话，降临在现实中，是何等沉重惨烈！
要死很多人的，安宁想。
会死很多人的。
她听见胸腔中，心脏在扑通扑通加速，继而喉咙发紧，鼻中泛酸。
她指尖攥得发白，直到手汗浸透邸报，她才缓缓展开那张重逾千斤纸页。
安福亲王府。
萧承乾进了一趟宫，听皇帝安排了一番关于池州疫情的事，待到出宫，天色已然黑透。
马车拐过街口，遥遥就能看见洛灵持着一盏宫灯立在府门口张望。
萧承乾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她永远是这样，只要他出门，无论何时归来，她都会站在那等着他。
他撑着一张笑脸迎过去：“这样热，怎还站在外面？”
洛灵见他便笑逐颜开，如一只欢腾的小雀扑进他怀中，萧承乾抬手揽住她，顺手擦了擦她额头的汗：“瞧你热的。”
“我不热，”洛灵抬头，眸中泛出忧色，“你腿疼不疼？紫宸殿清凉，我怕你受不住。”
“无……有点儿。”两人挽着手往家里走。
洛灵心疼道：“我备了药浴，用过饭就给你泡泡。”
“好。”萧承乾应她。
“到底出了什么事？皇上怎么召你们这样久？”
萧承乾闻声便叹，他停住脚步：“池州大疫。”
“啊！”洛灵惊诧地捂住嘴巴，“那……”
萧承乾安抚地拍拍她肩膀：“不必过于忧惧，池州距明都千里之遥，传不过来的。”
“可六弟在池州啊！明月会担心的！”洛灵急道。
萧承乾没料到洛灵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这个，眸中不由现出些好奇：“我原以为你会担忧在江州的表姨母一家，不想你居然先想到六弟夫妇？”
洛灵在他面前从来都是一张白纸，有什么就说什么：“我今日不是同明月和清瑶去礼佛了嘛。”
萧承乾听着这称呼愈发好奇，他心细如发，一颗心又全系在洛灵身上，是以对方的一点点小变化都能引起他的注意。
从前灵儿同宋清瑶妯娌相称，不知从何时起，开始互相唤名字，今天，甚至把江明月排到了宋清瑶之前。
他眼中闪动着探寻的光，听洛灵竹筒倒豆子般将日间种种讲述给他。
“她真这样说？”
洛灵重重点头，眸光钦佩：“夫君，明月是个很不同的人。”
萧承乾若有所思，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得笑了一声。
洛灵摇他的胳膊：“你在笑什么？难道你也如那些俗人般，觉得明月是个无理疯妇吗？”
萧承乾刮了下洛灵的鼻子，佯装愠怒：“你就这样想你的夫君？”
“怎会？”洛灵撒娇，圆圆的杏眼水盈盈的，“我夫君经天纬地，岂会一叶障目？”
萧承乾被她哄得闷闷笑起来：“若真如你所说，江明月这般人才，着实该去朝堂上厮杀一番才好。”
他搂着洛灵，想起方才宫中攻讦吵闹，一片乌烟瘴气的大臣们，眸中便泛起浓重的厌恶。
自开春以来，江南便阴雨不断，水患泛滥，一众官员治水不力，先是隐瞒灾情，再到贪墨灾粮灾款，直至官逼民反，迟迟不得控制的水患又导致了这场大疫。
百姓流离失所，尸横遍野。可当今，却还在打压异己，平衡权术，纵观满朝官宦，竟无一人敢站出来，掀了这粉饰的太平。
多可笑，满朝所谓栋梁，竟不如一闺阁女子勇毅果敢。
他们为权，为势，为名，为钱，独独忘了，身着朱紫袍服，首先想的，该是为国为民。
六弟，他一想到那个打马过长街，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心中便泛起隐秘的钝痛，这样好的孩子，不该死在帝王的忌惮算计中。
可他救不了六弟，也，救不了自己。
罢了，都是命。
平郡王府。
宋清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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