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窗外是车水马龙的街道,行人与车都是一样的归心似箭,城市里的每一格透光的窗户都是一座灯塔,指引芸芸众生寻到回家的路。老虎窗里的故事是几千年不断演绎的故事,是男人与女人的故事,琐碎、温馨、争吵。夫妻执手做一碗羹,又各自饮下这碗酸甜苦辣咸的羹汤,其中滋味,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无线电里孔琉璃小姐的《鸽子》接近尾声,盘旋在天上的鸽子也在灯塔的指引下回到笼子里,用尖尖的喙夹起玉米粒吃;先生们在巷弄里抽灭两支烟,掸掸身上的烟灰方才舍得回家。
孩子啼哭着闹饭吃。太太们说:“洗了手来吃饭。你是不是又偷偷抽烟了?抽,你就拼命抽,抽**没人管你。”
她们的鼻子像鹰犬一般敏锐,但是她们对数学,对军事又是迟钝的不像话,倘若先生跟她们说证券交易所,说某某库券如何红了又如何绿了,她们登时捂住耳朵让先生滚得远远的,滚到交易所里打铺盖去。
先生们通常是迫于太太们的威胁才不情不愿地象征性地把手打湿,他们感叹女人对洗天生有着异常的执着,饭前要洗饭后也要洗,睡前要洗睡醒了还要洗,古人是吾日三省吾身,他们却被逼得吾日三洗吾身。
太太是如此,情人也是如此,有女人的地方都是如此。
无线电机就摆在餐桌上,亚美电台的评选仍在继续,破天荒地就着广播下饭。孔太太今天是很高兴的,嘴角始终合不拢,一个劲地给儿子夹菜。
孔天明诧异道:“不可思议,唱鸽子的那是我姐吗?她什么时候唱歌这么好听了。”
孔太太瞪了他一眼道:“阿拉老早子就晓得琉璃长大了就是做歌星的料。"
天明嗤笑着问:“那姆妈你说说我长大了是做什么的料?”
孔太太嗦了嗦筷头,戏谑道:“侬个小赤佬嘛顶多是块下脚料!”
天明不禁怀疑:“我是你亲生的吗?”
孔太太道:“捡来的。”
天明五岁的时候还真怀疑过自己是捡来的,只因为他长得不像父母,再往后读了书,就不相信这类骗小孩子的话了。
孔太太忽然胳膊肘捣了捣他,支使他去给亚美电台打电话,他不肯,埋头扒着饭,胸膛紧贴着桌子,屁股紧黏着椅子,椅子又黏在地板上。
孔太太见叫不动儿子,气得转过来指挥先生,先生也是指挥不得的,先生也是儿子。于是孔太太只好自己起身,一面拨电话一面哇啦哇啦:“在这个家阿拉还能指望谁?就阿拉命苦,阿拉就是老妈子,伊拉都是大爷!”
电话一通,孔太太登时换了副面孔,柔声道:“你好,亚美电台吗。”
孔先生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两人相视一笑。
亚美电台的工作人员已经接了无数通关于孔琉璃小姐的电话,孔太太的电话像是别的电话的复制品,都是一样的赞扬,一样的喜欢。
刘爱黄站在电话机旁边,不屑道:“怎样,有没有打来支持我的电话?”
工作人员恭敬道:“有的,有很多支持刘小姐的来电。”
“喔?”
工作人员还列出了一张单子,说:“刘小姐请看,他们特意留下了姓名。”
刘爱黄随意扫了一眼,脸色大变,一页纸的名字,她能认出许多都是与她父亲有工作往来的,有些是平日里争抢着给她提鞋的小喽 ,还有一些李伯伯,王伯伯,各种伯伯。她气呼呼地撕了名单,随手扬了。
工作人员见状连忙为她冲了一杯绿茶,劝她消消火,半是讨好半是安慰地说道:“国外现在正流行刘小姐这样的唱腔,很特别,很有韵味。”
刘爱黄斜睨了他一眼,见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搭话道:“喔?如何的特别?”
工作人员挠了挠头发,眼珠子滴溜直转,恭维道:“别人想学也未必学得来,在上海,您是独一份,您唱歌催人眼泪,歌声里透着阅历和沧桑,直戳人的心窝子。”
刘爱黄喜不自禁,来来**打量他,越看越顺眼,故意不走,一杯又一杯的续茶喝。
“你接着再说说。”
“我在电台工作了三年,刘小姐这般天赋异禀独树一帜的歌手可是头一回见到,一出场就被您惊艳到了……”
……
朱丹偷瞄了一眼玻璃门上紧紧贴着的相机镜头,假面下冷汗涔涔,假扮别人是有点儿**的,一番劳苦也不过是在替别人做嫁衣。这**也要看是为谁,若是为琉璃,她倒是甘之如饴。
她唱罢,将话筒交还给播音员,一个人轻轻地退了出去,音乐一停,如梦初醒,腿脚也发了软,踏在云端似的。
谈司珂正将镜头对准她――
“孔小姐,面具方便摘一下吗?”
“不好意思,我不大喜欢照相。”
他放下相机,诧异道:“我记得在电车上,你可是豪言壮志地说小姑娘也喜欢拍照的,不是吗?”
她怔在原地,低着头咬嘴唇上的死皮,直到尝到了血腥味才罢休。
“孔小姐?”
她鼓足了勇气狡辩道:“谈先生,女孩子本来就是善变的。我方才喜欢照,现在又不喜欢照了,麻烦你让一让。”
谈司珂不情不愿地朝后退了几步,望着她倔强的背影暗暗感叹道:“这也变得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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