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军机阁如同一座塔,共有五楼,每层楼之间都有机关隔绝,江房漪仰头瞧去,只见偶有几个官兵来往,发出靴子落下的脚步声。
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消失,恍然是一种错觉。
军机阁从前威名太盛,引得她也忍不住心悸,她只觉得自己刚刚是失了智,重新垂下眼帘。直到一阵铿锵有力的声音袭来,她才掀起眼睫,看见穿着玄色官袍,如同巨石般遮挡住阁门外天光的中年男子。
男子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容,声音却如打井后嗡嗡涌出的泉水,低沉洪亮,开门见山的道:“林寻给你的东西是什么?”
只一句,江房漪便如同被烧棍烫到,紧绷的身体更加紧绷,她重新低垂眼睫,将怀中包袱打开,包袱里的东西展现于人前,几本棋谱,以及几封书信。不过是寥寥几物,却听脚步声再响起,片刻她感到眼前光尽数昏下来,人影如同牢笼般笼罩了她,她的面前仿佛站立了一尊野兽,即使野兽并未咆哮展露獠牙,却已经让她控制不住的颤栗。
这便是谭不允,大名鼎鼎的军机阁阁主,是个连宣化帝都需得避其锋芒的人。
“就只有这些?”谭不允伸手拿起其中一物,仔细查看,拆开其中一封信件,一目十行的扫过,不动声色的看向江房漪。江房漪自是点头,于公于私她都没有私藏的理由。时至今日,她并不清楚林寻留下这等物件意欲何为?她的身上有什么是他所图?
谭不允却将那封信递到她的面前,枯黄的信纸,看样子已经写了有些年岁,江房漪不明所以的接过,却在接触到信中笔迹时眼神一凌,拿过仔细查看。
这笔迹她十分熟悉,因为那是……她的笔迹。
谭不允蹲下身拿了其他信封一一拆开,江房漪面色苍白,目光也落在那些信上,一目十行,确切无误。没错,这是她的笔迹,是她江南时期写给一位棋友的信。
那位棋友是兖州人士,家中经商,经营布匹生意,每年秋季会由专人去各地搜集珍贵布匹,部分卖给兖州贵女,部分则会交由京都的姑姑,让其给京都的夫人小姐送去。
他们两人关系最好的时候,江房漪曾开玩笑让他给她送一匹布来。那人来信答应,随信来的还有一匹触之顺滑冰凉的布,据闻那是西昉炎热地区某一个部族的族宝,一年只有一匹。
她盯着那匹布一晚上没有合眼。
那封信上溅了血迹,星星点点,信中棋友与她道别,向她讲述家人寻布途中遭遇土匪,全部身死,又道自己家中已无人依靠,会前往京都投靠姑姑,从此之后,不再下棋。
那人竟是林寻!
时隔多年,当初相谈甚欢之时,棋友曾谈及自己的抱负,乃是入官治国平天下,他曾写信抨击当今朝堂臃肿,权责分隔,士族官员陋习颇多,可此时再回想曾见到他马车之内昏沉,说些胡言胡语,周身都是寒食散的味道。
短短几年,区区几个春秋,一人前后竟变化如此之大。江房漪愣怔之下,无法相信。
谭不允起身看了江房漪一眼,让人将东西收好,声音低沉冷酷,“林寻特意在家宴前给你留下这些东西,倒像是知道自己将死。你与他有什么过往?”
她与他是书信相交的关系,但已有四年未有联系。
江房漪自然是一一道来,面上平静,但早已因为此事而无法思考。她心中疑惑一层层的叠加,例如林寻是如何认出她,又为何要在这样的一个时间给她留东西,是真的知道他自己将死?
军机阁守卫森严,即使江房漪坐在一楼,也知道如果谭不允不让她走,她断然无法离开。她交代之后,谭不允皱着眉头。
他依旧背着光,但因为身子微侧,能看清他眉眼之中的那股冷硬和思虑。
江房漪忍不起想起自己那位父亲。
比谭不允还要年轻几岁,却已经是大腹便便、脑满肥肠,整日里不是流连花楼,便是卑躬屈膝,对着职位高的官员献媚。
三品朝臣已经是许多人一辈子都摸不到的职位,但他野心如同燎原的火,一刻也不停歇。有句话叫做,德不配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没有能力的人就算投机取巧的爬上来,凭借自己也很难再进一步了。除非借助一些外力,而显然他已经找到了外力。
她心力交瘁,无数念头纷杂。也不知道自己思绪飘到了那里。直到低沉男声响起,她才再次回过神来。
“你们从未见过?”谭不允眉骨高挺,居高临下时眉骨阴影遮挡了深凹的眼睛,他本就是狭长的眼形,眼尾又挑,眼神愈发深邃冷厉,江房漪不过撞入一眼,就仿佛全身都被那眼中寒意笼罩,什么纷杂心思全都退下,她咬着唇,才不至于露出恐惧慌张的情绪。
她没立马回答,仰头与谭不允对视,过了三息,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与他是书信往来,此前没有见面的机会。”
江南与兖州相距不算远,可林寻当时功课很多,少有出门的机会,而她更不可能出行去见一男子。
谭不允没说信还是不信,江房漪只听一声哼笑从喉中涌出,谭不允语气并不柔软,“话问到这里,你走吧,替我向老太君问好。”
江房漪瞳波微动,谭不允知道她是将军府的夫人?
这位军机阁阁主,对她的来历了如指掌,她原以为林太傅案发不过一晚,即使动作再快,他首要要做的是查验尸身、填写卷宗、盘查林太傅一家接触的人以及其余事情,不会这么快找到她的头上。却没想到他在区区三四个时辰的时间里,找到了她,还查到了她是谁。
这很反常。
她微笑点头,没有说话。
谭不允也不需要她的答案,很快脚步声再次响起,遮住江房漪眼前光的人已经离开。而她已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人站在这里,压迫感犹如黑沉沉的雾气。
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绿珠按照清单买好了一些东西,来找江房漪。马车缓缓驶出军机阁,江房漪回头看了军机阁一眼,近乎一种直觉,她知道自己还会来此。
头有些疼了。
或许是谭不允压迫感太强,如今她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脑袋一抽一抽的疼。而且每次只疼半边,偏头痛。
绿珠伸手为她轻轻的揉捏,声音低低的,“夫人,奴婢刚刚来寻你时,在路上遇到太子殿下的车架,那位……和当初您救的一位公子很像……”
“有多像?”微皱的眉头动了下,江房漪睁眼眼含笑意。
“近乎九成,就连气质都像极了。”说话时她语气颇为惊讶,“但太子穿着无一不是好物,因而也愈发有皇子的气度。”
人靠衣裳马靠鞍,真是至理名言。
绿珠在珍宝会时没有认出李锦,此刻因为衣裳又不确定他是曾经遇到的人。江房漪并未藏着掖着,“不是像。”
她瞧了绿珠的眼睛,叹了口气,“太子李锦三年前被人刺杀,失踪三月余。”
绿珠扳着手指算,很快就瞪大了眼睛,“夫人,当初您救的是……当朝太子。”
只是话未说尽,就被江房漪伸手捂住,江房漪道:“照你这个声量,若是让旁人听了去,我们两的性命还要不要?”
绿珠困惑的看过来,江房漪便道:“太子如此身份,总有人不满他,若是得知我们与他有此渊源,想要泄愤又该如何?若是我们运气不好,岂不是小命呜呼。我们过好自己的生活便是,过完便如云烟消逝。”
绿珠果真吓得捂住了嘴,点了点头。
其实这是借口。她便是要让绿珠主动避开太子。或许三年前朝中想要李锦亡故的人很多,但如今怀有异心之人已是不多,就算有,也认得清如今形势。
宣化帝因为常年寻仙问道,身子早已垮掉,许多政事已交由太子手中,虽说,大权依旧被皇帝牢牢掌握,可其余皇子也与太子没有相抗的能力。
既然没有希望,便也无人去做这蚍蜉撼树的蠢事。
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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