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骁回到泽恩宫,方才知道有客人一直在等自己。
他脱下大氅,步入内殿,果然看到一个身着宫装的妙龄少女,趴在书案后,支着脑袋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小鸡啄米一般,终于还是趴到桌子上去了。
谢云骁起了玩心,放轻脚步走过去,本想敲一下桌案将她吓醒,可看到少女熟悉的脸庞时,又缓缓地将手缩回来了。
故人的面孔牵带着前尘旧事,如大江潮信般涌进脑海,万般滋味滚上心头。
他轻轻在她身边坐下,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一时竟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戚紫茵,他前世最疼爱的妹妹,死在柳鹤清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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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骁还记得紫茵死时的场景。
她穿着皇后的礼服,蜷缩在他怀中,死死地扯着他的衣襟,平日里顾盼生辉的眼睛盈满了泪水,神情痛苦而绝望。
她大口大口地呕着鲜血,忍受不了剧痛,声音嘶哑地叫他:“表哥,表哥,我还不想死……救救我,我好痛啊……”
“我才刚刚当上皇后,我才刚刚戴上凤冠……我还不想死……表哥,让他给我解药,求他给我解药啊……”
“表哥,表哥,给我杀了他,杀了他啊!”
他听着一向娇生惯养的表妹痛苦的惨叫与嚎啕,只觉得心从未那般痛过,比他在战场上浑身浴血时还要痛,那是至亲至爱之人濒死自己却毫无办法的痛。
而柳鹤清,就在不远处,擦去唇角微微溢出的鲜血,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静静地看着他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他从前只知柳鹤清是精通治世的白衣卿相,却不知她竟还对江湖毒术了如指掌。即便是宫中最好的太医也对她下的毒无可奈何。
他前世称帝后,一直将柳鹤清视为阶下囚。那该是他第一次放下作为帝王的全部尊严,红着眼求她。
“柳二,求你放过紫茵吧。她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我,都是受我利用!这是我们之间的恩怨,不要伤及家人,我们之前不是约好的么?”
“你把解药给我,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或者,你在我身上下毒也可以,只要你能放过她!”
“柳二……”
“柳鹤清!”
那时他身边最亲近的人都已经不在了——镇北王府上下老小几乎全死在了战场上,雪亭表弟自戕而亡,抚远舅舅下落不明。他虽贵为帝王,偌大的宫殿里也只剩一个紫茵还能说说话了。
可无论他是软语相求,还是声色俱厉,柳鹤清都不为所动。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陛下,凡事皆有代价。如今,你明白痛失所爱是什么滋味了么?”
“臣不是没警告过她,她早该在下毒谋害太皇太后时,就料想到今日的结局。”
柳鹤清到底没有给他解药,被他关入诏狱月余。而紫茵,也还是死了,在他怀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死时面色青紫,可怖狰狞,与她昔日温柔妩媚的样子一点也不像。
她明明是最爱美的一个姑娘,明明是最要体面的一个姑娘,最后却死的那般潦草凄凉。谢云骁每每想到那时的场景,都仿佛被剜了心。
旧日里的恨在看见故人的一瞬间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的心撕裂。谢云骁抬手轻轻摸了摸戚紫茵的鬓发,许久许久,才终于能发出声音。
“紫茵,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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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骁找了件衣服,替戚紫茵披上,自己则坐到灯火明亮的地方看起了军报。
如今是庆元十八年,大昭还在踩在盛世的尾巴上。
三年前,西戎大举进犯,侵占了五六个边关重镇。虽然后来又与大昭讲和退兵,但这些城池早已被劫掠一空。
那一年,谢云骁刺杀了西戎左大王达里木,致使西戎内部生出政变,西戎无奈之下只好退兵。但戎狄之辈,狼子野心,不过三五年的时间就重整旗鼓,卷土重来,间歇地骚扰起大昭边境。至于后来,更是倾国之力,大举南侵。
这一世,一定要提前做准备,将前世的“西戎之祸”扼杀在摇篮里。
大抵是翻阅军报的声音吵醒了戚紫茵,她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看见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又看见坐在自己身旁的人,不由得双眸一亮:“表哥!”
她挪到他身边来,抓住他的胳膊,左看右看:“表哥,你真的好了么?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我好担心你。”
谢云骁瞧着她那担忧又关切的神情,心中不由得有些动容。
前世到最后孤家寡人,陪在身边能谈心的反倒只有柳鹤清那个不共戴天、相看两厌的宿敌了。他有多久没有感受到这种被人牵挂、被人关心的滋味了。
更何况,他本就对她心怀愧疚。
紫茵上辈子倾慕于他,给了他几乎全部的爱意,他却始终对她无心。即便给了她至高无上的后位,也都是有名无实。
这辈子,他不想再耽误她,自然要从一开始就给她安排好一个归宿。
说起来,无论前生今世,谢云骁能死里逃生,从幽州回到京城,都是因为她舍命相救。
两个月前,父皇宣他回京,京中“易储”流言四起,太子谢文檀收买了江湖高手半路截杀,取他性命。
谢云骁自幼生长在漠北,擅长武艺骑射,水性却是平平。经过老虎滩时受人暗算,被人在拖入水下重伤。
他在水中与人斗至力竭,九死一生才逃出生天,却也重伤发热,几乎失去意识。
恰巧那时是年关前后,戚紫茵去永州去探望时任永州太守的叔父,在路边救下了昏迷不醒的他。
那时的情景,他其实也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意识昏沉、浑身不得动弹时,一个人一直背负着自己,一步一步,在冰冷的黑夜里不停地走。
她一直在叫自己保持清醒,不能睡,让自己睁开眼睛,看看故乡的月亮……
那么漫长的一段路,长到谢云骁自己都觉得走不到尽头了,她却带着他叩开了生门。
后来,谢云骁听人详述,才知道那一段路到底有多么凶险。紫茵随行的二十四名护卫全部死在了刺客追杀之下。她孤身一人,拖着他走了十几里的山路,在下着大雪的夜里叩开了永州的城门,才终于救了他性命。
在那之后,他昏迷不醒,她也一连高热十数日,方才脱离了险境。
其实,谢云骁与戚紫茵此前并不相熟,只幼时在宫中有过数面之缘罢了,谢云骁甚至记不起戚紫茵小时候的模样了。正是因为这次的救命之恩,戚紫茵后来成为了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
前世谢云骁得势后,原本即将没落的淮阳戚家满门高升,煊赫一时。戚紫茵被谢云骁当成亲妹妹一般捧着、护着,说是大昭朝最金贵的女子也不为过。
可就是这样一个被他捧在手心里的妹妹,后来被柳鹤清一杯毒酒鸩杀在太皇太后的灵牌前。柳鹤清为了报复他,几乎杀了他身边所有亲近的人。
谢云骁在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绝不会让这种事在发生!
“你身上的伤,好些了么?”谢云骁看着眼前娇美的少女,柔声问道。
“伤,什么伤?”戚紫茵愣了愣。
“就是你送我回永州时留下的刀伤。我那时意识昏沉,却隐约记得你流了不少血……”
谢云骁轻叹一声,“阿茵,我欠你一条命。”
上辈子,他无意中见过戚紫茵身上留下的伤疤,道道狰狞凶狠,虽然已经愈合,却仍触目惊心,连他一个男子看了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紫茵那么爱美,却为了救他留下了一身伤疤。每每想到此处,谢云骁总会心生愧疚,忍不住再多给她几分纵容。甚至后来,她百般哭闹,说想要皇后的位子,谢云骁也不吝给她。
戚紫茵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躲闪,将自己衣衫裹紧了些:“啊,是,是有伤的,不过不是很重,表哥不必担心……”
谢云骁皱眉道:“现在还疼么?要不要我找太医来看看?”
戚紫茵立刻摇头。
她抿了抿唇,忽然羞恼起来:“表哥,你、你什么意思啊……我是女儿家,哪有给男子看身子的道理……”
谢云骁立时反应过来,笑道:“抱歉,是我唐突了,我明日就叫人去寻个医术高明的女医师来替你瞧瞧。我知道一种去腐生肌的药膏,极是有效,一定不会叫你留下疤痕。嗯,阿茵那么爱美,就该永远漂漂亮亮。”
戚紫茵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不必表哥费心,阿茵自己能解决的。”
“好啊,那到时候留了疤,可不要来找我哭鼻子。”
戚紫茵哼了一声,似乎生了气,别过头去不理他了。
谢云骁越看心中越苦,轻声开口:“阿茵,若我以后得势,我会给你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你想要的一切,我都有求必应。只有一件事,不可以。”
戚紫茵听他给予自己这样慷慨的诺言,原本十分高兴,又听到他说有一件事不许,不由得奇道:“什么事?”
谢云骁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
“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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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
有人在敲窗户。
明媚的阳光洒在竹窗上,勾勒出一个高挑劲瘦的人影,背着长剑,带着斗笠。
屋里传来略带着些疲惫沙哑的少年声:“请。”
柳无涯推开了窗户,还没往里进,就又立刻砰得一声将窗户关上了。
他的声音里有些恼怒,有些无奈,严厉道:“衣服穿好。”
柳鹤清低低的笑声从屋里传出来。过了一会儿,一阵水声轻响,她道:“大哥,进来吧。”
柳无涯这才进了屋里。
他进屋的时候,柳鹤清正背对着他披上一件月白色的绸衣,纤细劲瘦的腰身一现即隐,两块凸出的蝴蝶骨对称而列,精致流畅。
若忽略那些新鲜的、如血蛇一般缠满她肩背的可怖伤口的话,这大约会是一副极美丽的景致。
柳鹤清随意地系上衣带,自到一旁点茶:“大哥,坐。”
柳无涯环视了一圈屋中陈设,开口道:“你也太不小心。若方才不是我,而是其他人,你女子的身份已被发现了。”
柳鹤清不以为意,笑道:“院门处设了机关,但凡有人进入都会发出声响,只有大哥轻功卓绝,丝毫动静也无。更何况,旁人都是敲门的,只有大哥总是敲窗,我怎么会弄错。”
柳无涯:“……”
她将一盏茶端到柳无涯面前,自己却捧了一碗药,坐到他对面的摇椅上,吹了吹,啜了一小口。
新置的小院子里载满了绿竹,微风过处,竹叶哗哗作响。屋里炭火烧的暖热,柳无涯见柳鹤清整个人缩在摇椅中,无精打采地望着门外秾稠的春光,一副畏寒模样,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她手臂上的两道交错的刀痕。
“怪不得最近将自己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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