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雨珠顺着他的脊背滑下,卷着黏黏腻腻的东西,一路滚落到姜煐的手上。
是血。
天边隐约雷鸣。深夜之中,他们依偎在小小的伞下,烛火照不清他的面庞,映出他身后淌着雨光的赤血。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就连那一泓藏着星子的也在眼前,只需要她一呼吸,一抬眼,一个字,他在弹指间便会献上已有的一切。
长久的冰冷正消磨他的意识,见姜煐眼瞳闪烁,并不言语,他咽下胸中反噬上来的血气,低垂着眼睫,像是淋湿的小犬,缓声说道:“殿下总是不来,臣很困扰。”
姜煐轻声道:“你不该这样……”
“不该怎么样?”他眸光转深,重复道,“不该怎么样?”
姜煐露出不忍,别过头,被他强硬转过来,面对他。郎君如玉,如切如磋。姜煐怔怔地想,他还是这么好看,好看极了。
何需让她替他上砒霜,让那个咬痕留下?何需自伤?
她本就已经……
她失措地望着他,他忍痛低声问道:“臣不该留住殿下,不该心悦殿下,不该为一个逃避的誓言来到大景宫,私自心心念念?一切都是臣一意孤行,自作多情,咎由自取?”
姜煐握紧伞柄,胸腔中翻涌的情绪透过眼眸传出,恰似蒙着轻纱遥远的一点烛光。
裴颐之道:“殿下为甚么总是不回答?”
他的目光停在她的唇瓣上,眸中深不见底的痴念涌上来,织就一张密密的网。姜煐心头一荡,忽而伸手捧住他的面颊,仰头含住他的唇瓣。唇舌交缠。
冰凉的柔软在呼吸间倏尔变得滚烫,如雨夜燃起的大火无法浇灭。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冲破理性的桎梏做出这种不计后果的事情,那瞬间,她仅仅只是看见他在她面前。仅此而已。
扔掉一个人,有这么难吗?
倘若她下定决心,以她的能力,让他离开大景宫是顺理成章。
可她舍不下的东西太多。她想如其所是,又想他们身处一堂从此真如参商不见,想保他一生平安,好安下自己那颗惴惴不安的心。
可怎么能做到呢?
她怎么能控制的了他的热忱和真心?
雨丝浇湿了她的面庞,唇上的温度缓缓滑落,他揽住她的腰身,语气之中滑过虚弱的狡黠:“皎皎心悦我,对不对?”
她被几欲窒息的吻弄得神思恍惚,回过神来,发现他阖着双眸,脸色苍白,一动不动,才知他已经支撑不住。
“叔慎?”
她抱着他,心生恐惧:“叔慎!”
醒过来——醒过来——
“青竹,青竹!”
听到响动,青竹从雨帘里跑来,替他们撑伞:“殿下,大人这是?”
“叫俞太医来,快!”
-
藏星宫铺了地龙,裴颐之卧于床上,姜煐让小黄门烧暖了,坐在床榻边静静瞧着他。
俞遥说他身负三刀,刀刀见血,只有一刀伤及脾脏,程度不深,按医嘱静养即可。
姜煐冷着脸,道:“那药是砒霜?”
俞遥开方子的手一顿。
“他想出来的主意?”
“臣不敢说。”
姜煐眼刀冷厉:“不敢?你是臣,本宫在你之上,更在裴颐之之上,你不敢?”
她浑身气度寒冷,一双眼眸如君威犀利,俞遥一时间竟心生惶恐。
他拱手道:“裴大人的确托臣研制了这药,但是臣用量极少,砒霜适量,并不会有太大伤害。”
“那现在会不会有影响?”
“……”俞遥闭上嘴,憋了半天,说道,“臣请罪。”
姜煐冷冷盯着他,俞遥额上出了冷汗。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姜煐笑了一声:“怎么能怪俞太医,等裴颐之醒来,本宫自然会追他的罪。”
俞遥:“……谢殿下。”
姜煐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蕴藏着滔天的怒火和杀气。待俞遥离去后,她伸手抚过他的面容,指尖停在他的脖颈下,拢住了光下的一点阴翳。
静芽劝道:“殿下还未沐浴,身子凉着了怎么是好?”
姜煐沉声道:“白日去查,查出他去了哪里,做了甚么,被谁伤的。”
青竹说道:“肯定是世子!殿下,郎主是被世子伤的。”
姜煐睨他一眼:“说话要谨慎,少在外头言语。”
青竹扁嘴道:“是,殿下。”
静芽调了几个可靠的小黄门在藏星宫守着,姜煐站起身,冷道:“找把锁来。”
静芽和青竹不解地对视一眼。
她提裙出去:“将他锁在这里,没有本宫的命令,不许旁人进出,也不许他踏出藏星宫半步。”
-
裴颐之受伤一事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中有臣子谏言太子需趁虚铲除裴氏,谁能想到这封奏折到了姜煐手上。
姜煐捻着鱼食在御花园散步,顾頫立在后头,她说道:“还以为顾大人会奏本反驳,没成想许久未见,顾大人竟同裴相站在了一起,令人意外。”
顾頫不卑不亢道:“裴相为人高洁,深谋远虑,一心为民,臣为何反驳?”
“哼。”
锦鲤争食乱作一团,姜煐回过身,道:“顾大人是为民,还是为裴相,抑或是为了姜氏江山?”
她没有半点含糊,令顾頫有些意外。
他从姜煐眼中看见了未曾在姜令安眼中看见的冷静,不曾在姜煊眼中看见的决绝。他觉得有趣,不作迟疑,玩味笑道:“顾某为官,是为天下人。殿下召臣于此,也是同样么?”
天下百姓并不在乎龙椅上究竟坐的是姜令安,还是姜令方,还是姜烨。只要能安慰民生疾苦,使大景繁荣昌盛足矣。
姜煐不动声色地捏了捏手中饵料,道,“饵料于本宫之手,群鱼得饱食。”她不怒自威道:“顾大人如何看?”
顾頫笑了笑,道:“裴大人亦然?”
姜煐沉眸:“本宫亦然。”
顾頫拱手道:“臣听闻,裴大人被幽居于藏星宫,日夜不得安宁。”
姜煐收起鱼食,莞尔道:“顾大人可知他被何人所伤?”
顾頫摇头。
“一个有勇无谋的莽夫,披着姜氏的外皮,游荡于满是脂粉味的大景行宫上。”她道,“本宫虽非男子,可见惯了被权力俯身坍缩为只知欢愉的男子皮囊。”
姜煐拍了拍手,道:“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既如此,顾大人评评理,在我姜氏一族中,究竟何人该为君?”
顾頫眯眸。
姜煐绽了笑:“如顾大人有空,可传本宫命令前往藏星宫。只一点。”
顾頫不解抬眸。
“他伤未好,需日昳时前往。”
见姜煐缓缓离去,神态中与印象里的帝姬截然不同,顾頫略作深思。记忆中的裴颐之曾向他说起过朝仪帝姬的美名,他当时并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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