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学宫,棋室里焚着雅香,薄纱轻飘。
南宫艮坐于棋桌前,一手执黑,一手执白,自己与自己对弈,乐在其中。
“谢小符神还没回来吗?”南宫铃无聊地伸直手臂,趴在桌子上,侧脸去看窗外。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雨珠击打在树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宛如细密的珍珠落在玉盘。却显得夜更静。
“你还惦记着学符呢。你懂个屁,我告诉你,学符可难得很。”南宫艮试图规劝妹妹,“看看我这盘棋,布局精妙、步步为营。棋道修心,修耐心、毅心、全局心、胜负心。唯有修心,才能真正领悟天地道之奥妙,唯有棋道,才是真正万物生灭、阴阳调和……”
南宫铃自动屏蔽他对棋道的侃侃而谈、溢美之词。
“谢小符神随便写上一笔,就能呼风唤雨,招雷引电,”大小姐摆正脑袋,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哥,你能吗?你能吗?”
“我不能,”南宫艮一秒泄气,随后又义正辞严,“但棋圣肯定可以!”
“菜鸡嘴硬。”南宫铃毫不留情地下结论。
南宫艮:……
他无比怀念起小时候南宫铃还不会说话,只会无限崇拜地跟在他屁股后面亦步亦趋,萌萌的样子。
“对了,哥,你这还有灵石吗?”南宫铃扭头左看右望,“我从家带过来的已经用完了。”
南宫艮想起接大小姐来的那一天,满满几十个储物袋都是他千辛万苦背上来的,当时累得他气喘吁吁,差点一头晕倒在学院门口:“你用这么快?”
“我刚入学诶。给医学院的师兄师姐买药草,给书学院的师兄师姐买笔墨纸砚,给学院里流浪的灵兽买吃的,这不都得花钱吗?”南宫铃掰着手指头数,理直气壮道,“我可是你亲妹妹,你忍心让我忍饥挨饿吗?”
南宫艮眼前一黑。前两天同门跟他说,学院里来了个傻白富小师妹,他居然还没意识到是谁。
“阿铃,其实,爹娘将你捡回来的那天,雨就像今天一样大……”
南宫铃:“哥,我喜欢你好久了,既然我们不是亲兄妹,那……”
南宫艮嘴角抽搐:“我的灵石都藏在棋盘下面。”
大小姐:“谢啦,哥。”
*
雨中,亭阁四角挂着灯笼。萧霁坐于石桌前。桌上摊放着符书,他手中握笔沾墨,于黄符之上勾勒出一道道复杂玄奥的敕令。看了看,却又扔进废纸篓。
千机学宫内,于山水之间、于花草小径间,多处设有亭阁,供学子们与天地亲近,相互交流。有人弹琴奏乐,有人列阵请教。
萧霁近来在学习符箓。泰忠说,学符者,需与万物感应、捕捉自然法则。因此借此春雨之际,端坐听雨品风,打算学写雨符。
只是一整天,写了几十张都被泰忠否定:“殿下每一笔都精准无误,可惜只是平庸描摹之作。”
合格的符师以自身修为为引,灌注心神于符文之中,使每一枚符咒都蕴含着制符者的意志与情感,这样的符箓才能发挥出超乎想象的威能。
萧霁心神已乱,迟迟不曾落笔。鼻尖闻得一缕茶香,他抬头,见周湘筠不急不慢提壶迈入亭阁。
茶水在空气中缓缓流淌。
“夜已深,想来萧殿下有些乏了,不如喝杯茶。”烛火葳蕤,周湘筠站到他身侧,一低头,长发与衣衫轻飘动。
萧霁无暇欣赏,心不在焉饮了一小口:“口感醇厚,回味无穷,好茶。”
周湘筠并不恼,慢条斯理道:“这是九黎特有的巫溪老鹰茶。”
萧霁曾仔细调查过九黎巫宗:“相传,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有深山老鹰衔来此茶,为神农解毒。所以此茶又称为神茶。”
“不错,殿下真是见多识广。不过殿下可知,老鹰茶的茶树有何特别?”
“这倒是不知。”
“寻常茶树矮小,不足五尺;而老鹰茶树高大耸天,人只能仰望,所以落下的茶叶格外珍贵,被我们巫宗视为恩赐。”周湘筠意有所指,“殿下看这雨,由天向地,同样是对人间的赐予。”
“殿下,君恩最似雨。”
君恩似雨。因为有天,所以才有雨。天永远是高高在上的。
萧霁心中一动。
雨字,“一”为天,“冂”是云,“四点一竖”恰如雨水从天落。
他落笔,全身心都在此“一”字上。
符成!
亭阁前的落雨骤然变大,如同响应着这张符,天地间的灵气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汇聚于这方寸之间。
泰忠上前几步。
虽然敕令不变,但这张符显然压迫感十足。
是一股来自上位者的压迫感,如同此刻黑沉沉的天。
看似写雨,实则写天。
他颔首:“恭喜殿下,已初入符道。”
“好。”萧霁难掩喜悦胸有成竹,“那位谢小符神还不曾回千机学宫吗?”
“他总会回来的。”周湘筠与有荣焉,以食指轻抚符纸,“在分院之前。”
所有过了三关的新生都被安排在学院里住上一段时间,熟悉环境与各家术法。
半月之后,会隆重举行分院仪式。
今年,传言夷墨子有意再新收弟子。但他早已身死,神魂也不从曾出过洗砚斋。所以符道学院挑人的事情,一定是由谢折悬决定。
“眼下,期盼着等待着他回来的,可不在少数。”周湘筠道。
谁人不想做八境合道夷墨子唯二的弟子?
萧霁微微一笑:“有湘筠与忠叔,萧某何愁不能如愿?”
*
细雨连绵不绝,浸湿草地,也浸湿青葙的眼帘。她眨眨眼,谢折悬的手指还压在她的唇上。
她闻到他手指上轻浅的气味,宛若秋水长天边一抹淡远的云烟。很久以后才意识到那是墨香。
而现在,不远处,传来两个男子的对话。
一个道:“哥,草地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滚下来了。”
“肯定是兔子。别管了。”另一个吐了口口水,道,“真是晦气,这个月已经埋了第七个了。”
“大光哥,你说下一个会不会是咱俩?”
一只乌鸦“呀”地一声从枝头飞起,震落一串水珠滴到男子的光头上。他用手一抹:“呸呸呸,别乱说话。埋完赶紧走。”
紧接着就是一阵窸窸窣窣挖土声。
所以这少年躲在这坑里,是为了偷听别人埋尸?回想起刚刚在陵墓里的经历……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呢。
动也不能动,青葙索性闭起眼睛,小憩一会。身下的草吸饱了雨水,铆足了劲往上发芽,她听到雨水一点点地浸湿了泥土,汇入错根盘节的地下河系。
雨水与泥土会交流;大地和小草会交流;虫鸣与夜风会交流。
呼吸与呼吸会交流。
水从青葙的鼻尖滴落到他的指尖,谢折悬才后知后觉地拿开食指。
身侧的少女好像安然地睡着了。
细腻的雨丝触碰着她的脸颊,落在那野性十足的眉弓上。明明不曾触碰她的身体,却下意识地感受到,她柔软的,就像是草地上的一部分。
谢折悬冷漠地想,他的呼吸与她的呼吸交织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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