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院仪式持续了整整一天,待到傍晚,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整个千机学宫都被笼罩在黄昏的光辉中。
乐修学院所处山脉名为昆山,山巅处有一座白玉希声台。台子上细细麻麻刻满了名曲工尺谱。
风拂过,曲谱发出低吟浅唱,仿佛玉碎。
越桑带着谢折悬与钱圜面见师尊。
清桐乐圣已逾百龄,满头银丝如同初冬晨曦下的霜雪,也映衬着她愈发清冷超脱的气质,长袍垂到希声台上。
玉桌上,一把古筝。
不过是一把极普通寻常的古筝,在乐圣手下,却好似沟通天地的神器。五指轻拨琴弦,清扬的旋律穿透云霄,莫名叫人心生哀伤。
与低吟交织一道。
她的白发,她的皮肤,她的眼睛,一切都在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变得沧桑。
唯有这一双手,不知疲倦地抚弦弹奏,好像不曾老去。
一曲罢。清桐乐圣才从越桑手中取回天元箫。
越桑难得站得笔直,声音清亮恭敬:“师尊,如您所托。天元箫是在九宫山山底下的一座坟前找到的。”
“那坟如何?”
此问出乎越桑的意料。她想了想,如实道:“一座黄土小坟,在杂草丛里毫不起眼。连墓碑也没有。”
她挠挠头,好奇道:“说起来,师尊,您是怎么知道天元箫在那处?”
清桐乐圣抚摸着黑白各半的箫声,目光如深海,淡声道:“这件天元箫原是我师傅的。我师傅门下,只有师兄和我两个弟子。师兄比我早入门三年,造诣、修为皆在我之上。”
可自从清桐入门之后,一首曲子,她只需练习三五遍便能发挥九成力量,师兄却要练五十遍不止。
师傅讲解,话说半句,师兄仍在茫然,清桐已然顿悟。
“师傅辞世后,师兄一声不吭带走天元箫。不告而别,也离我而去。”
此后七十多年,了无音讯。
直到前不久,清桐收到故人来信。师兄坦言,当年负气带走天元箫,是想借此神器,扬名立万。
可眼看着,师妹在修真界渐渐声名雀起。任凭他如何勤奋,如何苦练,却始终被师妹远远甩在身后。
她甚至不需要什么神器。
曾经意气风发、清雅阔论的少年颓丧地伸出手,阴暗地看着自己发脓黄茧的十根手指,阴暗地看着师妹冉冉升起,光芒四丈。
到最后,他油尽灯枯,只剩自嘲:“这件天元箫应该属于师妹你。它跟着我,一生郁郁不得志。如今,我要死了,不想连累它也埋进黄土。”
他说:“师妹,你不要来看我。”
*
思绪回笼,清桐乐圣挥挥手,只留下越桑。
还是要考她功课。
在越桑生无可恋的目光中,钱圜与谢折悬行过弟子礼,先行下山。在昆山的半山腰,乐修学院的建筑群巧妙利用了山势,或依山而建,或嵌入岩壁,悬挂在悬崖之上,充满了诗意。
山中还有许多天然的洞穴,洞内回声悠扬,起此彼伏,是数以千计的乐修弟子在日复一日勤学苦练。
“唉。”钱圜忽地没来由长叹一声。
“怎么了?”谢折悬顺台阶而下,耳边听得乐声阵阵。
“我在叹高峰难登,苦海无边。这修真之路漫漫,努力,坚持,天赋,缺一不可。”钱圜摇着折扇,感慨道,“即使是清桐乐圣的师兄,也一生未能遂愿。”
谢折悬听出弦外之音,帮他挑明:“更何况是我师妹这样的常人。”
常人踏上这条路,更是难上加难。
“我可没说,”钱圜与他并肩而行,若有其事地举例道,“常人之中,也有修炼至圣者。虽然少之又少,纵观千年以来,并非全无可能。”
谢折悬点点头:“那就承你吉言。”
钱圜被堵得哑口无言,气极反笑。笑了一阵,他终于收起折扇,说出心底话:“其实我一直没明白,你为什么会要她做你的师妹。”
“不妥?”
“她要面临多少艰辛,看起来你这个做师兄的一点也不在意。”
“我为什么要在意?”谢折悬步履不停,无所谓道,“我给过她选择。她自己选的。”
“啧啧,”钱圜无话可说了,“你们符修真是冷酷绝情。算了,我看啊,我还是劝师妹早点转到我们驭兽学院好了。小姑娘养养小灵兔小豹子,多好。”
两人走下昆山,在分岔路口。路边一棵梨花树,勾住谢折悬的衣衫。
雪树,黑衣,如玉的人。
薄唇浅痣,寒潭的眉眼,让人下意识不敢亲近。
他抬了抬眼皮:“听说今日属你们学院招人最多,还不知足?”
“多少人也不够啊,”钱圜竖起五指,“大兽的一颗粪便,至少需要五个人才铲得动。不说了,欧阳师尊叫我去见新来的师弟师妹,我得走了。”
他想起什么,又笑意盈盈地凑过脸来:“说起来,阿悬现在也是有师妹的人,不再是夷墨子老师唯一的心肝宝贝弟子了。阿悬,你心里现在什么感觉,是不是酸酸的,酸涩中还带着一丝苦味?”
心肝宝贝弟子?
谢折悬用手戳钱圜的脑门往后退:“看来是我平日里对你还不够绝情。”
*
与钱圜别后,谢折悬独自朝着符修学院的断山走去。
风水之术有云:生气以土脉而行。
山脉绵远,则山色光润,草木茂盛,生气发生。
脉势一断,则生气隔断,峞岩峥嵘,凶险非常。
断山山如其名,孤峰突兀,山体陡峭,横面如被剑砍刀劈。上山的石阶小径极窄,一次只能容一人通过。人行其中,仰望长空,天仅存一线,故名为“一线天”。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无星无月。
谢折悬行在其中。
一线天两边的石壁上,刻满了敕令,在黑夜中隐隐浮现,如同一条条纤细的金蛇。
金蛇灵游,随着谢折悬的身影走过,照亮他棱角分明的脸,又归于沉寂。
敕令边也有一些小孩子气胡乱的涂鸦。是谢折悬少年时画的。
他六岁拜入符鬼门下。千秋学宫,断山便是他的家。
师尊夷墨子是他唯一的亲人。
他轻车熟路,不到半个时辰,已至洗砚池。映入眼帘,师尊已经在等着他了。
夷墨子金丝黑袍,悬于半空,盘腿背向而坐。
黑袍上贴满符箓,生机与死劫纠缠交错。
谢折悬也盘腿,随意坐到洗砚池边。
师徒两人沉默半晌后,谢折悬先开口,说道:“师尊你转过身来。许久不见师尊的容颜,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子了。”
“小鬼——”
背影纹丝不动。
一道苍老的声音却是从洗砚池底传来,“都敢拿你师尊取乐了。”
谢折悬淡淡扬眉,不动声色地笑了。
不过,他确实快忘了师尊的模样。
算起来,他与师尊只见过一面,就是拜师的那一面。他拜完师,夷墨子就死了。
没想到的是,师尊死前破镜入合道,身体灰飞烟灭,神魂却永远留在一滴墨中,融入这洗砚池内。
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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