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话,秋玄清慌了。
“夫人!”她急急往前跨了一步,步摇环佩叮当乱响,“我冒犯夫人在先,夫人心里有气是应当的,我愿听凭夫人处置,但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与陆姐、陆娘子并无相干,可否请夫人让她先走?”
许文毓一抬眼:“听凭我处置?”
“是!”秋玄清毫不犹豫地点头。
毓夫人没说许也没说不许,她起了身,端起案上烛灯,绕过书案走向秋玄清。
她走得不紧不慢,烛火伴着她的步子跳动,火光明灭,将她的身影拉长,变形成摇曳的巨大黑影,落在墙壁上。
随着许文毓走近,墙上的影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秋玄清的呼吸声越来越轻,很快就听不到了。
陆惟安知道这是为什么。
“你不害怕吗?”许文毓停在秋玄清面前,光打在少女脸上,把她的表情照得纤毫毕现,陆惟安看到她腮边的骨肉紧绷着,眼睛睁得很大,脸颊上落着眼睫阴影。
那阴影正战栗不休。
她在害怕。
陆惟安上前一步,张口欲言:“毓夫人。”
“嘘。”许文毓单指轻抵唇峰,斜眸看来,“不要出声,我问的不是你。”
陆惟安踌躇片刻,咬牙住了口。
“告诉我,你怕吗?”许文毓收回目光,看向秋玄清。
“怕的。”秋玄清的声音还在抖,手几乎要把袖口攥破了,说出的话却直白坚定,一点含混都没有。
“可一人做事一人当,冒犯夫人的是我,不关陆娘子的事,我不能连累她。”
猜测落到了实处,陆惟安的手指抽搐般颤了两下。
都自顾不暇了还把不相干的人往外摘,她是傻子吗?
“璧月,茶吃完了,再去沏些来吧。”许文毓闭了闭眼,忽然吩咐,“另取些点心,天晚了,两位娘子年纪都小,想必也都饿了。”
陆惟安刚要推拒,璧月已经领命去了,只留下她们三人面面相觑。许文毓不开口,陆惟安和秋玄清也都不好先出声,屋里一时静极了,只剩下滴答滴答的更漏响,叩在人心上似的。
许文毓开口:“你们新入府,对府里规矩所知不多,相府在用度上并不会有意苛待府中男侍女姬,但分发下来的月例银钱却也只堪度日。相爷无暇亲近姬妾,又对得用的人向来宽宥……人生在世,所求不过权势名望、声色财帛,时日一长,难免就会有人起些不该有的心思。”
这话没头没尾,陆惟安思量片刻,眼神倏地一凝,陡然抬头。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隐隐成型——太荒谬了,以至于她一时竟不敢相信。
但许文毓接下来的话佐证了她的猜测。
“李瀛此人很有些本事,他世家出身,却得相爷信重,我入府前他就是内院管事,如今府里各类宴席集会都还是由他筹策,择人侍宴的差事也在他手上,我是过不得手的。”
“所以府里许多娘子郎君便总去西院走动,”许文毓意有所指,“三不五时的,也带些拿得出手的礼物过去。”
权势名望,声色财帛……李瀛被困于内院方寸之地,所谓“拿得出手的礼物”能是什么?
震惊已经按不住了,陆惟安盯着许文毓,脸上一片空白。
可是为什么?
许文毓幽潭似的目光还在她身上,陆惟安深吸两口气,勉强定住动荡的心神。
隐晦地一瞥秋玄清,她整肃神情,十分郑重地朝许文毓行了个礼:“多谢夫人提点。”
“什么?”秋玄清显然没听出许文毓的言外之意,朝陆惟安投来一个不解的眼神。
随着她偏头的动作,烛光滑过脸颊,勾勒出她明媚娇艳到令人惊叹的侧脸,陆惟安越发心烦意乱,刮了她一记眼风,没多解释。
若真如毓夫人所说……这事怕还没完。
许文毓端详着她们:“入府之前,你们认识?”
“夫人误会,我们此前并不相识,只是同居一处,又同病相怜,难免多出些亲近。”陆惟安解释道,“既然如此,同忧相救,自是应当。”
略微一顿,她看向许文毓的眼睛:“夫人先前帮我们,不也正是因此吗?”
之前她就觉得毓夫人在堂屋的举动颇为古怪,现在再看,她分明就是有意不想让她们和那瀛先生碰面。
许文毓笑了。
“你倒聪明。”她眉眼弯起来,连那道横亘在脸上的疤都显得不那么狰狞了,“方才出去的那位,怕是还没明白我的意思呢。”
秋玄清懵懵懂懂,直到此时才隐约回过点味来:“所以夫人留下我们,不是要罚我们吗?”
“无缘无故,我罚你们做甚?”许文毓忍俊不禁,“听说过讨饭的讨赏的,倒还没见过你这样送上门来讨罚的。”
这一句打趣搅散了屋里沉郁紧绷的气氛,陆惟安眉头稍微松,心里暗想:罢了,且走着看吧。
这时,屋外响起了脚步声。
那声音很轻,窸窸窣窣的,在风里听不分明。
“好了,都不必拘谨,过来坐。”许文毓笑意稍收,回身坐回书案后。
陆惟安和秋玄清依言跟上,方才坐定,璧月端着个托盘走进来,唤了声“夫人”,搁下托盘依次为三人斟好茶,退到墙角。
许文毓重新披挂上那副画上去一般的神色表情,亲自给二人递了点心,雪白的酥皮点心盛在价值不菲的漆盘里,陆惟安这回没再推辞,双手接过。
等她用完,搁下漆盘,就听许文毓说:“你既有此才智,当知人生在世,总得有些依凭倚仗才好立足,相府人事繁杂,更是如此。”
她言语间的招揽之意堪称直白,陆惟安一听就懂,不必费心揣度。
若她只是个被送入闻府的寻常姬妾,给毓夫人做事未尝不是一条好出路,但……
眼神一闪,她权当听不懂许文毓的话,平平板板地回道:“多谢夫人教导。”
许文毓并不勉强,看向秋玄清。
“还有你。”她在秋玄清额前轻轻一点,面具似的微笑薄了三分,无端显出些沉郁,“三人里你最早入府,年纪却是最小的,平日跟紧你陆姐姐。”
“府里规矩重,别乱跑。”
秋玄清懵然不知,乖乖应了个是。
许文毓又看了更漏一眼:“行了,去吧。”
陆惟安礼数周全地起身告退,行至门前,她忽然听到许文毓唤她。
“飞鸾。”
她站住脚步,回身:“夫人还有吩咐?”
“东内院不比相爷和诸公子住的北院,平日是许出入的。你若得闲,可多来走动走动。”昏暗的书房里,许文毓的双眼像两点寒星,亮得逼人,“我虽不济,但府中诸事,总还是知道些的。”
“飞鸾多谢夫人垂怜,”陆惟安垂下目光,“只是妾身方才入府,院里还有诸多物件需要收拾,恐怕难得闲暇,就不多叨扰了。
她转身出门,秋玄清也行礼告退。许文毓吩咐璧月给她们取了一盏风灯,自己坐在书案后,目送二人彼此相依的身影没入夜色,那一豆灯火越来越远,终于看不到了。
她撑着书案站起身:“回房吧。”
璧月迎上来,主仆二人一起走到廊下。沿着檐廊走了半圈,檐下风灯的光折进眼底,许文毓忽然停下开口:“外面……”
璧月疾走两步,上前听命。
许文毓略微一顿,转言问:“今日是谁放李瀛进来的?”
璧月低声说了个名字。
“赶出去。”转过檐角,灯光落在身后,阴影蒙上许文毓的脸,遮住了她的表情。
“东内院容不下吃里扒外的人。”
“婢子明白。”
·
刚出小院,秋玄清环顾四周,一扯陆惟安的衣袖,压着嗓子一叠声地问:“陆姐姐,你方才说毓夫人提点咱们是说什么?刚刚毓夫人和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的意思’又是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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