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王雍笑眯眯引路:“你爹清明可回来?这一回出去也有月余了罢?”
文竹笑:“难为王管家挂怀,回来也是水路,汴河如今还没开呢。”
“也是,看我老糊涂了。”王雍扫过婆子们抬的箱子:“大姑娘这回是死了心了。说起来也是小时候的情谊,难怪大姑娘难过了。好在姑娘的腿有了好消息,总算令人放心了些。”
“是呢。”
“姑娘跟我们家白芷从小儿一块长大的情谊,她这几日病恹恹的,喝了药也不见好,二姑娘的婚事也不成了,整日也难过,姑娘得空去琉璃院走走,她也能高兴些。”
文竹道:“嗯,我们姑娘这边腿还未好,屋里忙,又要准备清明事宜,我忙糊涂了,下午过去瞧瞧她去。”
“这才是。白芷她娘死得早,跟你们父母双全的比不得,她是个爱多想的性子,姑娘是阖府上下出了名的好人儿,这些家生的丫头们没有不喜欢姑娘的,姑娘能去,她这病便好了大半了。”
文竹笑着道:“你老人家也太会夸人,我真不知道怎么才好了。”
“抱春阁离得也远,大姑娘的吩咐我去办便是,姑娘逛逛园子,松快松快岂不好?又不是多大事,何必亲自跑一趟呢。”
文竹摇着一把菊丛飞蝶绢纱小团扇,捂着嘴笑:“这可不成,姑娘吩咐要将东西亲自交到世子爷手里,姑娘可不是好性儿的,那起子阳奉阴违的事,我可不干!”
“怪不得大姑娘倚重姑娘,府上丫鬟都像姑娘这样尽职尽责,大娘子也放心了。”
“府上有王管家这样尽心尽责的,大娘子有什么不能放心的。”文竹笑了一声,道,“六安堂到了。”
婆子们将一箱箱东西放到院里。
文竹命婆子们将箱子一一打开,她托着一份册子,躬身站在台矶下,道:“请世子爷安、相公安,奴婢奉大姑娘之命,归还姑娘幼时获赠之物,所有物品,皆已造册。”
她声音平稳明亮:“青白玉折枝海棠玉佩一枚。”
鸢尾端着彩漆盘,红绸上放着玉佩,躬身上前:“请世子过目。”
她低着头,屈膝,将彩漆盘托到头顶,呈给书房小厮,小厮躬身呈给裴世子身边的随从,随从送进去。
裴雪寅淡淡地扫了一眼。
他身后站着的裴欢盯着那枚玉佩,莫名喜欢,忍不住上前,伸手,从彩漆盘里拿起,回头看向世子爷。
裴雪寅伸出掌心。
裴欢攥紧,低头盯着看了一眼,眸中不舍。这个玉佩好好看,摸起来滑滑的,暖暖的,还有一股香味儿,不想给。
“拿来。”
裴欢鼓着腮帮子,红着眼眶,泪花打转。
裴雪寅抿唇。
裴欢立即不情不愿乖乖放进他手中。
甫一触及玉佩,裴雪寅便摸到玉佩上的油渍,还有一股炸物之味。不难想象它的主人是用怎样一双手将它取下来的。
那股黏腻令人不适,他随手将玉佩丢进托盘,皱眉道:“帕子。”
下人立即奉上一方白绸帕。
他一丝不苟地擦手。
王道之陪坐在下首,眼神复杂,既惊讶,又生气,大姐儿退还定亲之物却没有向他说过,当真是让他措手不及。
“信件三箱——”
“金累丝宝石青玉镂双鸾牡丹簪一支——”
裴雪寅敲了两下紫檀桌案,道:“不必念了,将册子呈上来便是。”
“是。”文竹将册子合上,放入彩漆盘中,用红绸托着,由裴府下人呈送进去。
“大姑娘的东西,静国公府改日着人送回。”里头传来清冷平静的声音。
“是。”
文竹带着一众人退了出去。
静国公府的小厮将箱子阖上,安排人送回府去。
裴雪寅向王相公告辞。
出得六安堂,裴秋生迎了上来。
另有六人抱着书匣、外披、风帽、笔墨等物静候。
王雍亲自牵来世子爷雕鞍彩辔、四蹄踏雪的汗血马,笑得恭敬:“世子爷今日辛苦,王相公替我们大姑娘向世子爷赔不是。”
两个静国公府小厮从王管家手中接过辔头,牵着马,另有两人伺候世子爷上马。
裴雪寅在马上,道:“我已罚过了,王相公不必自责。”
马蹄踩在青石板上,“哒”“哒”“哒”走了。
静国公府。
世子的院子,唤祥安院,乃是陛下亲笔所写,贵妃娘娘起的名儿。
世子爷想改名儿,大娘子一哭二闹,说这个名儿才吉庆,改不得,哭得世子爷没辙。
裴雪寅在院外下马,小厮们牵马的牵马,提书箱的提书箱,正忙着,瞧见雪莹出来,立即笑嘻嘻道:“雪莹姑娘。”
雪莹姑娘是贵妃娘娘宫里头派来伺候世子爷的,世子爷小的时候便在了,在祥安院里的地位非同一般。
雪莹上前,想要接过世子的披风,裴雪寅淡漠地看她一眼。
雪莹一僵,退了一步。
裴秋生立即上前接过。
雪莹扭头对众小厮道:“少跟我笑嘻嘻的,世子爷在外头,你们都仔细,若是磕着碰着,小心你们的皮!”
“姑娘放心,给我们十个胆子也不敢!”
“抬的什么?”雪莹见好几个大箱子,沉甸甸的,不由奇怪。
“回姑娘的话,这是王大姑娘退回来的旧物,都是小时候世子爷送的玩意儿。”裴秋生笑道。
雪莹眼睛睁大,正要开口——
“将昔日王大姑娘送的东西登记造册,整理出来,送还回去。”
“是。”她张了张口,试探道,“听闻大姑娘找了郎中,可治腿疾,婚事——”
裴雪寅眸子淡漠。
雪莹脸色一白,屈膝请罪:“奴婢多嘴。”
她懊恼地掐了掐手心,道:“大娘子方才派人传话,请爷过去一起用膳呢。”
“知道了,退下罢。”
“是。”
众人低头退了出去。
裴秋生临出门看了世子一眼。
屋中安静,日光透过窗纸照在地上。
三口红木箱子静静立着。
裴雪寅坐在阴暗处。
窗外鸟雀啾啾,室内寂静无声。
半晌,他起身,走近,低头,伸出手,捏起一张泛黄的信纸。
“鸟鸟!我捉了大悉率!送你!”
一页凡十余字,涂抹黑点足有七八处,四个字仍是错的。脏兮兮,皱巴巴。
裴雪寅盯着看了半晌。
一道光柱自窗口洒落,一半照在箱子里,一半照在他身上。
风过,竹叶轻轻拍打窗棂,空气中漂浮着栀子花黏腻的味道。
他坐在阴暗交接之处,浑身冷寂,眸子淡漠。
半晌,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又拿起一封。
这一封很厚,同样涂涂抹抹,错字连篇,沾满了墨印子。
“鸟鸟!糖葫芦好好吃!我吃了十串!娘亲打我屁股!爹爹笑!爹爹坏!鸟鸟好!糖葫芦送你!我生辰你要来给我送礼哦!我想要一只大老虎!陛下小气,不给,鸟鸟送我好不好呜!生辰娘亲做假鼋鱼,可好吃了,你一定要来哦!我给你留一颗我最爱的鼋鱼蛋!”
裴雪寅捏着信,脸色雪白冰冷。日光照得他的脸几近透明。
门外有人传话:“世子爷,大娘子派人来请爷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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