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和元年十二月，东京汴梁，太学后墙内。
月下，布衣少年恨恨扥去衣摆上的污泥。
太学生闻竹又一次晚归。今日诸事不顺——鬼市生意没谈拢，翻墙回来时又失足摔了跤。想起蔡老板吝啬虚伪的老脸，怒上心头。
东京鬼市实是个神秘去处——昼伏夜出，行迹诡秘，其中多得是上不得台面的生意，按理本不该是她一年轻学子踏足之所。怎奈闻竹家境贫寒，不比出身官宦的同窗阔绰，又生活在汴梁寸土寸金之地，免不得自谋出路，贴补生活。
太学生员无故禁止晚归。好在今日休沐，巡夜的是她十斋斋长董生，她并不着急。
腊月十五年关将至，寒风刺骨，枯涸池边立着几棵枯木，张牙舞爪。将近亥时，好在月明星稀，不提灯笼也能行路。
寒风渐渐裹挟上来，她不由得加快步子，方转过一处拐角，一粗犷男声冷不丁闯入耳中。
“站住。”
她随即感到双肩一沉，余光瞥见两道黑影立在身后。
闻竹乍然一惊，被迫定在原地。未等她收神，几个高矮身影鬼魅般自暗处闪出，围墙般堵住去路，闻竹借月光认出为首者，心中惊诧，暗道不妙。
“你就是闻修之？”为首的年轻公子衣着华丽，高大健壮，未着太学生员常服，斜着眼睛将她打量一番，语气不善。
她面前拢共站了五人，为首的乃是太学名人，汴京四大纨绔之一——胡暻。其余的或是他小厮，或是有些面善的太学生，正是惯常拥簇在胡暻身边的几个。
胡衙内面容愠怒，一双虎眼似要在她身上盯出窟窿。
闻竹摸不到头脑，她素日和胡衙内无来往，不知何时开罪了这二世祖？
“非也，天色暗淡，您认错人了。”闻竹沉着头转身就走，只望蒙混过去。
闻竹心跳如擂鼓，没走出几步，两只胳膊吃痛，一左一右被两名下手狠狠扣住。一人敌不过四手，闻竹动弹不得，大感不详。
“他定是心虚！”一紫衣男子向胡衙内请示，“兄打算如何处置？”
胡衙内邪笑，嘴唇翕动，如阎罗般对她下了判决。
“往死里打。”
闻竹依旧一头雾水，不知为何遭这无妄之灾：“衙内！不知哪里得罪，许是误会，定然是误会......缘何如此啊......”
胡衙内充耳不闻，只挥挥手，随即有人不知用什么物事塞住她的嘴，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胡衙内目光扫向原地站着的几人：“愣着干什么，打啊？”
几人应下，四个人、八只拳头、八条腿轮流砸在她身上。
她喉咙里呜呜叫嚷，直到没了力气，知觉渐失，天穹上的圆月也变得模糊，寒意和痛觉渐渐逝去。
胡衙内在一旁抄手而立，时不时握紧拳头，脸上带着复仇后的快意。
地上人彻底没了动静，紫衣男子心中打鼓，抬头望向胡暻：
“衙内……他晕了——”
地上人奄奄一息，胡暻唇角微扬，大手一挥：“走！”
绿衣男子面色发白，抖如筛糠，不敢低头看：“他、他还有气吗？谁去看看……”
“呸，三脚猫功夫，还指望打死人呢？”胡衙随意向地上啐了一口，“不知好歹的喽啰，敢非议我胡家家事？死了算活该！”
绿衣男子悻悻应了，快步随胡衙内离去。
长夜难捱，当月光正打在闻竹面容上时，她方悠悠醒转。
挨了半个时辰的冷风，她浑身颤栗，四肢冻得发麻，加上殴伤，浑身没有一处不难受，似乎随时都能再次昏死过去。
闻竹只觉身上炸开了一马车炮仗，右臂好似断了，尝试着去抬，她痛得冷汗直冒，心也彻底凉了下来。
这下坏了！不能写字，她还怎么抄书赚钱......
回斋舍的路变得格外漫长，将将三刻钟过去，到斋舍时，右手已完全失了知觉。
斋舍和外边一样冷。同舍生卫赐请了长假，她现下一个人住着，茶水早已凉透。干渴不已，她顾不上挑拣，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闻竹扶上痛得要裂开的头。
明日去外头医馆瞧伤，又是好大一笔钱。
这个月的书算是白抄了……
想到这里，她越发头痛，强撑着走得稳些，准备出门找董生拿些伤药。
手刚扶上屋门，她忽地身体一软，浑身使不上力气，整个人随即扑倒在门槛上。闻竹想支撑着爬起，忽觉完好的左手也罢了工，如同一团烂棉。
片刻的功夫，身上每一寸皮肤，连带着五脏六腑都灼热起来，将她最后一丝生气燃烧殆尽，她渐渐感受不到寒冷。
某一瞬，闻竹忽然认识到——
她要死了，被打死的。
她张了张嘴，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遗言。
太学生闻竹十八载人生荒诞灰暗，以一种窝囊非常的方式，草草收了场。
漆黑的瞳仁渐渐涣散，生人之气慢慢抽离，最终不见一丝生机。
月亮从乌云里跳出来，枯树的枝丫在地面投下斑驳倒影，几只乌鸦落在亡者身边，直到最后一只乌鸦也离去，一切复归于寂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最终也没能走出这扇门。
............
砰砰砰——
“修之，老闻！开门！”拍门少年声音清朗，语气满是焦急。
“......闻竹别睡了，我有正事！”
急促的拍门声响彻十斋，屋内人睡得再沉也必要醒来。
......
砰砰砰——
一阵嘈杂清晰地传入耳中。
怎么回事？
自己不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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