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池说想想,傅晚司以为他要聚精会神地思考个十天半月的,但第二天下午左池就又给他打了个电话。
也没什么正事儿,笑了一通之后说:“叔叔我刚才遇到一个傻逼。”
傅晚司正在研究那盆苟延残喘的文竹,让他笑得头疼,手里拿着剪子边修枯枝边问:“什么傻逼。”
左池说他今天上街,在一个非常破旧非常廉价的店里看上了一辆非常平凡非常普通的自行车,觉得对车一见钟情了,想买,对方看他像个大学生开口就要一千七。
说这些的时候左池语气有些不爽,等傅晚司出声回应,又笑着说:“你猜我多少钱买下来了?”
傅晚司保守地估了个价:“五百。”
“二百三。”
“他傻逼,你牛逼。”
左池笑得要崩溃了似的。
通话时间不到五分钟。
傅晚司挂了电话又去冲了杯咖啡,喝完洗杯子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刚才接了个电话。
他是个不需要多少朋友和社交的人,享受一个人的生活,场子上不是好友基本叫不出来。就算在家里他也很少接电话,关机没电过两天才充电都是常事。
了解他的人,大事打电话,小事发个消息等他随缘回复。
像今天这种因为“遇到个傻逼”就大张旗鼓地打电话吐槽,快速说完干脆利落地说“叔叔再见”挂电话的情况,傅晚司还是头一回经历。
三五分钟里聊了点儿啥都想不太起来了,就记住左池笑得贼开心,他当时可能也笑了吧。
还知道说“叔叔再见”。
多有礼貌。
多有活力。
多像一只睁着大眼睛到处转着圈儿边跳边汪汪汪的边牧,染了撮红毛……陨石边牧吧。
满脑子主意。
卡壳了半年多,傅晚司终于再次进入了创作期,闷在屋里天天盯着屏幕,从那小段开头往下顺顺当当地写着,连家门都不出了。
安静封闭的创作环境里,左池的电话保持着一定频率,隔三差五过来一个。
每次都很有分寸地选择傅晚司习惯放松的时间段,聊几句就挂了,不惹人烦,恰到好处地分享了自己的生活,顺带着往傅晚司的生活里钻一钻。
这些电话里一件大事儿没有,可能是这个年纪独有的活力四射,芝麻大点儿小事儿都能长吁短叹地说上几句。
叔叔我早上吃饭噜,吃的油条豆浆。
叔叔加班真烦,想把领班绑火箭上发射出去。
叔叔你的书真好看,昨晚上看完了,眼睛哭肿了,你负责。
叔叔我做噩梦了,梦见我变成一只小狗了,我真变成小狗你会给我喂烤肠吗?
叔叔我不想要烤肠了,你还是给我鸡排吧,楼下新开的鸡排店排队买不着。
叔叔我还没想好报酬是什么,你帮我想想吧,叔叔。
叔叔,叔叔,叔叔……
托这死孩子的福,傅晚司最近睁眼闭眼都是“叔叔”两个字儿,感觉三十四的年纪确实也不小了,精力都快跟不上二十二的左池了,让他搅和得人在家里坐着,脑袋里外边的大事小情都跟着经历了一遍。
那天接了个编辑的电话,对方开口喊“傅老师”他都有点没反应过来,想说你不给我叫叔叔么。
连续半个多个月闭关,算是小有成效。
傅晚司赶着个好日子交了稿,编辑放心了,他也短暂地闲了下来。
程泊个没脸没皮的在微信里听他说有空了,见缝插针地约他出去喝酒,说什么一醉方休,上回喝趴下的也不知道是谁。
“我这又单身了,想着谈个恋爱呢,你过来陪我喝喝酒,哥哥闹心啊。”程泊在电话那头絮叨。
傅晚司嗤了声:“谈什么恋爱,你那个‘爹’不管你了?”
“爹个屁,比我小呢,分了。”程泊让他嘲讽得没话说,心道我这个爹现在兴致勃勃给你当大侄子呢,这辈分闹的。
“不扯这些了,我就单纯想跟你喝个酒不行吗?到时候你来意荼,我刚弄了瓶窖藏,给你留着呢。”
逗了两句嘴,俩人随便定了个时间。傅晚司暂时算个闲人,就看程泊哪天能腾出空来。
但人还真不能随便觉得自个儿闲,这字儿就不能提,一提准有事找上门。
距离上次回家已经过了快三个月——过年那天他跟傅婉初回去也没见着人,俩人像两个走错门的远房亲戚,兴冲冲地来,灰头土脸地回去了。
这两天傅晚司手机又开始响。
宋炆连打了几十个电话,他不得不接了。电话里女皇陛下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命令傅晚司今晚必须回家,不回家她就过来。
拖是拖不过去了,傅晚司给自己泡了两杯咖啡,喝完换上衣服出了门。
说起来挺好笑的,三十几岁的人了,居然还怕回家。
准确说也不是怕,就是烦,车钥匙拧下去的那个瞬间傅晚司就觉得心里有一团火在烧着,一路的心情不像回家,像进京赴死。
还是窝窝囊囊的死。
他和傅婉初其实从来没在心里认同过那个房子是家,他的根在那个小小旧旧的农村,村里有一个三间小平房,那是他的家。
可是再怎么怀念家里都没有人了,爷爷奶奶过世后,他只要提起家,就只能回去见宋炆和傅衔云。
就像你渴得要死了,有人在你面前摆了一杯兑了水的白酒,问你喝不喝,爱喝不喝,只有这个。
开门的是家里的佣人,见到是傅晚司,先弯腰喊了声“少爷”。
可太寒碜了,傅晚司从十几岁听到现在也没习惯自己是个少爷的事实。
“我妈呢?”傅晚司弯腰换鞋。
“夫人在楼上和老师一起练琴。”
“练琴?她现在喜欢弹琴的了?”傅晚司不咸不淡地往上看了一眼。
楼梯上就能听见钢琴声,叮叮咚咚的,傅晚司一个业余的也能听出来动静里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加重了脚步,提醒里面“练琴”的人,有人来了。
敲门后等了足足有五分钟,里面才传来一声“来了?”。
傅晚司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目光扫过靠坐在钢琴上的宋炆和坐在凳子上的年轻男生,没什么情绪地说:“来半天了,您终于听见了。”
宋炆手里还夹着一根烟,赤着脚踢了踢男生的膝盖,让他出去。
“狗脾气,也不知道随谁。”她拨了拨披在肩头的卷发,保养的太好了,嘴角轻轻一勾还是风情万种,看不出是五十几岁的人。
男生看呆了两秒,反应过来先是蹲在地上帮她穿上鞋,又依依不舍地对视了几秒,才转身往外走,跟傅晚司擦肩而过的时候还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宋炆让他逗笑了,说:“这是我儿子,宝贝儿,想什么呢。”
小男生闹了个面红耳赤,回头小声说:“姐姐,我——”
“出去吧,等会儿再找你玩儿。”宋炆很有耐心地笑了声。
从进门开始就沉闷到滴水的心情在被老妈的小情人当成情敌的这一刻,化为了赤|裸裸的嘲讽,一嘴巴扇在傅晚司的脸上。
他不明显地吸了口气,把心里的烦躁压缩,再压缩,脸上没什么表情地走到阳台上推开窗户。
夜里带着凉意的风一下子灌进来,吹乱了窗帘。
已经不是十几岁的时候了,傅晚司不会因为看见爸妈带着情人回家就发疯似的把人揍一顿扔出去了。
再多的愤怒也得找着地方站住脚才行,傅晚司的愤怒没有根,因为没人在乎,他想放在哪都落不下。
宋炆专心抽烟,没说话。
傅晚司靠着窗户也点了根烟,母子俩相顾无言。
刚出去的人看着比左池还要小两岁,算得上帅气的脸上全是青涩。
傅晚司最近几乎天天和左池打电话,脑海里能回忆起来的声音和脸是同样的年轻。
左池,和老妈的情人,同样的年轻。
这个事实在脑海里一经成立,傅晚司就感觉自己的胃在翻滚,抽搐着犯恶心。
说不上是因为刚刚的场景,还是突然掀开了那张自欺欺人的遮羞布,意识到自己在干的事跟他们也没什么不同。
小时候还能喊出“你们凭什么往家里带外人,恶心!”。
到现在,他也开始“学着”爸妈的样子找小年轻,再想张开嘴,突然发现连质疑的立场都没有了。
他低头轻嗤了声。
好一个龙生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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