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馨还是去相亲了。
江京军区大院主干道,两旁水杉由绿转红,如诗如画,树与树之间拉着横幅标语:“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
迎面一辆绿色斑驳的军车驶过来,良馨被二嫂拉着往路沿避让。
车窗半开,对上一道威严的视线,只一眼,一般人便得即刻立正站好。
比如抓着良馨胳膊的二嫂,身体瞬间笔挺僵直。
军车驶过,二嫂擦了擦冷汗,看着“二般人”懒散的小姑子,咂舌:“初生牛犊不怕虎,不对不对,不能说是虎,只能说你估不出来那是什么干部才不怕。”
“这辈子跟我又搭不上关系。”
“.......也是。”
二嫂回头,看见门岗哨兵冲着军车敬礼,勾紧良馨胳膊将人继续往前拖,“你也不用丧气,那种大干部我们是搭不上关系,但是一般军干部,我们今天还是有可能搭上关系,要真搭上了,你也就有救了!”
良馨的脸上除了懒意,没有一点兴趣。
路过军人服务社,电线杆上的大喇叭骤然响起军号,旋律激昂悠扬四方,前方大操场传来战士们操练的口令声与雄壮有力的足音。
良馨听着非但不精神,反倒打了个哈欠。
领路的卫兵停在一排红砖三层职工楼前,二嫂一把掐住她的胳膊,压低嗓音兴奋叫道:“团职楼,是团级干部!小馨,我就说你有福气!快转过来我帮你整理!”
良馨双眼含着打哈欠的生理眼泪:“.......搞了半天,你连对方家庭都没搞清楚就抓我来相亲?”
二嫂将包在良馨头顶的红色方巾拿下来抖了抖灰土,再重新叠成三角围在她脖子上系好,看着被冻得白里透红的巴掌大小脸:
“管他是谁,总之是这军区大院里的人,能住进家属院的总归是干部,家庭成分不用担心,都是经过严格的政审筛选才能当上军人.......不准皱眉!”
二嫂训了一句,严肃道:“就这关系还是我回娘家大闹一通才不情不愿给我安排的,今天你要不好好表现让这事成了,回去你就等着挨批吧!”
良馨慢悠悠道:“你找的又不是军人本人,是干部子弟。”
“父母出身都没问题,儿子还能有什么问题。”二嫂说这话眼神虚了虚,话也跟着软了点,“要不是你为了卫远阳那个过河拆桥的陈世美......”
二嫂的话戛然而止,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话音一转接着道:“要不是你去多养那六只鸡,相亲也不会相的这么匆忙,我刚才可不是吓唬你,这一次我们大队摊到了一个批.斗名额,你在这关头被抓住,爸是个官迷,笃定会大义灭亲把你推出去立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典型,批完你还得送进县里关两个月!”
良馨脚步加快,“走了。”
二嫂满意笑了,“这就对了!.......哎?他怎么又走了?”
路过三层团职楼,卫兵停止脚步,与一名四个口袋的干部敬了礼,便继续往前走。
前进的方向,让二嫂眼里的疑惑慢慢变成了狂喜,激动地声音都颤抖了,控制不住力道使劲摇着良馨的手臂:“前面是西院!”
良馨诧异,没说什么跟上去。
“四层楼房!”
二嫂看着右侧的四层红砖楼,抓着良馨手臂的指甲已经快嵌进肉里去,脸颊激动地红扑扑,压不住嗓子,声音都微微扬高了:“师职房,小妹,这里面全都是四室一厅的师职房!这是爸那个大队支书一辈子可能都说不上话的大干部!这下你有救了!你要享福了!”
良馨把二嫂激动的手掰开,揉了揉胳膊,“你连是谁都不知道,虎子大舅也不来,真能这样进去相亲?”
二嫂再次抓住良馨,正想说什么,发现卫兵走过四层楼房,依然没有停下,脸色顿时一变。
二嫂没回答,良馨转头,发现她嘴唇正哆嗦着,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卫兵的背影,浑身的困意与懒散劲稍稍退却。
两人一路随着卫兵,走进家属院后侧一道有哨兵站岗的院门。
一幢幢青瓦灰墙,绛红门窗的二层小楼,隐在蓊郁的树木之间,幽深空静。
卫兵停在其中一幢门前,对着门岗警卫敬礼后,转身对着二嫂与良馨敬礼,指向门口,示意目的地到了。
二嫂下意识抬起僵硬的手指放到太阳穴回礼,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
寂静的道路,响起口水吞咽声。
良馨打量完,眼里带着不确定看向二嫂,“这里?”
二嫂除了“咕咚咕咚”不停咽口水,一点反应没有。
带路的卫兵已经走了,道路上又来了一队流动哨,二嫂再傻下去,就要面临被盘查了。
良馨掐了掐她冰凉的脸。
二嫂被掐醒,脸上毫无之前看到团职楼师职楼的激动兴奋,反而全是惊惶失措,“这....这......”
显然很明白这楼意味着什么。
军区大院独栋二层小楼,皆是军职楼。
顾名思义。
将军楼。
军区首长家属楼。
“怎么办,我.....我不知道啊,这......我大哥,我大哥怎么弄到这了.....”
二嫂惊吓得语无伦次,从公社到省会,一路都是拖着良馨走的,这会儿依然拽着良馨,却完全相反,把良馨当成了主心骨,“怕不是我大哥报复我,故意耍我们的,我们......我们回去吧!”
这话正得良馨心意,拖着二嫂转身往外走,门岗警卫突然叫道:“马医生介绍来的吧,这边请进。”
二嫂再次如先前在大院门口一样,瞬间笔挺僵直,看向良馨。
良馨看着不靠谱的二嫂,“.........那就进吧。”
“进.......这这这能进?”
二嫂顺拐挂在良馨身上,一步一个台阶,走进二层小楼。
一楼会客厅四壁装饰绿色护墙板,红木地板通铺。
靠窗罩着白色蕾丝沙发巾的组套沙发,坐满了清一色绿色军装的年轻女同志,全是四个口袋干部服,红星大礼帽下的容貌也是一个赛一个漂亮。
几名中年妇女正聊得笑容满面。
看到有人进来,齐齐转看向门口。
左边的三十来岁,模样清秀,放在人群里已经属于显眼的那类,众人视线还是一致聚焦在右边。
带襻的黑布鞋上溅了一些泥点,薄棉袄领口的红色围巾包裹着冰肌赛雪霜的小脸,初冬清晨的霜珠从眉梢滑落,稍一抬眼,长睫微颤,双瞳立即映出一片水色。
对上她视线的人,无一例外,呼吸一轻。
一时间,客厅的人眼神各异,心思百转千回。
坐在中间的齐耳短发妇女,明显是主人,“是马医生的妹妹,马小燕?”
二嫂紧张地口水都快吞干了,说不出话,下意识点头。
首长家属态度友善,指着左边的简易单人沙发,“坐下歇一歇,小石,再端两杯热茶过来。”
良馨拖着二嫂走过去,坐进单人沙发。
客厅里的人表面上收回视线,继续嘘寒问暖话题,但余光仍在暗自打量良馨。
炊事员送上两杯热茶,良馨端起热茶吹了吹,先喝了一口,察觉不烫,一口喝光,将空杯放回茶几上,“同志,劳烦再倒一杯。”
这话立马打断了表面话题,全都讶异看着她。
炊事员也跟着傻眼,首长家就没见过这么渴的客人。
首长家属:“小石,再倒一杯。”
炊事员回神,忙接过杯子,想了想,又放下,跑去厨房拎了一个竹壳暖水瓶出来,添上茶,等了一会儿,发现良馨只喝了一半,将水瓶留在茶几边。
不止炊事员盯着良馨,客厅的人都忘记说话,盯着良馨喝茶。
首长家属轻咳一声,“听马医生说,他妹妹是下乡到临淮,临淮是革命老区,解放前到江京得走一天的土路,前些年修公路了,现在过来要不了那么久了吧?”
“半天。”良馨端起茶杯,递给三魂七魄少了一半的二嫂。
马小燕接触到热茶杯,一激灵,回了神,再一抬头,对上七八双眼睛,紧张得又结结巴巴,“入....入冬了,今天又降温,穿得少,冻,差点冻坏了。”
“胡阿姨,记得小时候你家门口种着很多兰花,头些年不给种,现在政策变了,我特地弄来了蝴蝶兰的种籽。”坐在良馨对面的女兵,突然插话,手上拿着一个牛皮纸包,递给胡凤莲,“我这两天放假,陪你一起种上吧?”
良馨一进来就看到折叠落地门窗外,有一个大约有两百平的院子,正荒废着,一院银杏落叶。
“我还发愁院子里种什么。”胡凤莲笑着道,“后勤部的人来说过,把这铺上水泥地坪,干净利索,我不太乐意,思来想去,也想不出究竟种点什么,永红这蝴蝶兰是不错,你们还有谁能给我出出其他主意?”
拿着蝴蝶兰种籽的女兵表情微微一僵。
其他女同志脸上倒是一闪而过的欣喜,争先恐后给建议。
有说蔷薇,有说爬山虎,葡萄藤,有说挖个池子养鱼,还有说让后勤送来名贵的树。
就剩良馨没有开口。
众人的视线又随着胡凤莲,看向良馨。
都等着良馨回答,良馨不说不行了,随意道:“种辣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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