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贺文茵出门时,仍是带着帷帽。只不过不同于那日无厚衣服可穿,她今日是特地换了身从前的衣裳。
毕竟鸿宇书铺位于玄武大街末,虽比不得中央好,却也是掌柜赊了账才租下的铺子。
简而言之,人多眼杂。
虽说谢澜当真将那事压得死死,但她如今也算是“声名显赫”,穿身好衣裳指不定就叫人认出来了。
也正是因了地段,这铺子租金极高,这些日子她未曾交稿,想必营生是差了些。
何况据雨眠说,那日掌柜的瞧着怪可怜,说不定真是一家老小都吃不上饭了,叫贺文茵颇是愧疚了好久,方才极快地将稿赶了出来。
果不其然,她拐弯过去时,往日里排队都得围成圈的书铺,如今竟只有少数几个散客在里头看书,瞧着还是蹭书看的穷书生,手中拿着夹咸菜的面饼子,颇有一番打持久战的意思。
而远远便瞧见那三道熟悉身影,一把年纪,身着老旧布衣的掌柜此刻一把鼻涕一把泪,慌忙便小跑过来迎了人。
眼见他一副贫寒模样,贺文茵心下一奇。
她记得这掌柜此前不是都穿上绸缎衣服了么?怎得还朴素起来了?
谁知,这掌柜见她,步子更是宛若见了一块移动的大金元宝般慌忙,
“文姑娘啊!文姑娘——您可算来了!”
贺文茵疑惑发问,
“您怎得穿成这样?”
“您有所不知啊。”掌柜闻言又流一把老泪,吸着鼻子道,
“往日里,除了到店买话本子的,还有不少小姐夫人喜欢派丫头小厮来咱们这定书,约好《林家女将》出了新册便送过去。如今您大半个月不交稿,这,这……”
听完,贺文茵只觉啼笑皆非。
她说呢,怎得这老板忽地便有了胆子敢一下从小巷子里搬到玄武大街来,想是送书过去时收了不少铜板银两。
但这家伙这么些年来给她分红可照旧抠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倒贴钱呢。
“今儿我不是便交稿来了么?”
随他走进内间,贺文茵瞧了瞧掌柜面上遮不住的红光,亮亮手中书稿。
“哎!快叫我瞧瞧!”果不其然,瞧见了这,掌柜的疏忽间便变脸般破涕为笑,伸手就要来拿那纸张:
“文姑娘当真是文曲星在世,文昌仙子投胎下凡!没了您,我这小店怎么活啊!”
“莫要急。”
闻言,贺文茵却笑笑,挑了个铺着软垫的椅子一坐,慢悠悠浅啜一口茶水,方才道:
“前不久,未央大街也有家书铺来找了我。既然我乃是文曲星下凡,那您是不是得给文曲星加些分红?”
掌柜的听完顿时一愣。
他哪能当真潦倒到如此境地?定书的夫人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不代表手上没银子。
他跑一趟,便能拿到十个穷书生也给不起的钱来。若非贺文茵这些日子断稿,他都有心思想将铺子换到大街正中去。
至于今日,自是装的。
合作这么些年头,他再清楚不过这文姑娘乃是个软心肠的主。
前些年他为了迁铺子当了媳妇嫁妆,又饿了儿女一阵,本不算什么事。
谁知这文姑娘闻言便表示她可少要些分红,这才叫他动了歪心思。
他今日本想着卖卖惨,说不定能将那分红收回去。
哪知她竟是清楚其中关窍的,弄得他尬在当场,直至贺文茵喝完茶水也不曾挤出半个字来。
赵宣佑便是此时迈进书铺里间的。
他是这书铺的老主顾了,每每《林家女将》出了新,少不得要叫掌柜千里将最新刊出的几册书送至北境。
因着这些年所出银钱颇多,方才有了这不必通报便进内室的特权。
可现下,他往常所坐之处,却娉婷坐着一姑娘。
她一对如柳般黛眉微微弯着,乌发只松松一扎,却越发显得她肌肤如雪又似鲛绡。
更别提那双眼中正含着春水般的笑意,直叫他愣在当场,好半天才回了魂来。
这是……贺三姑娘?!
她手边的是……《林家女将》的稿子!
此书著书人果真是她!
但他自是知道一姑娘家不能暴露真名。
故此,找借口将那掌柜支开后,他方才极尽激动地上前去,吓得贺文茵在软椅上连连缩了又缩。
可赵宣佑分毫不觉,只又惊又喜朝着面前姑娘一遍遍高唤:
“贺三妹妹!”
“赵小将军?”
暗中冲十一比个手势,贺文茵只觉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礼貌应一声便默默起身。
却早已顾不上瞧她反应几何,赵宣佑胸腔中唯有满腔倾慕与喜悦一遍遍冲刷着本就缺根弦的脑海。
他瞥一眼那书稿上的字迹,欣喜若狂:
“果真如我所想,你便是这书的著书人!”
“贺三妹妹……不,文姑娘,实不相瞒,我四年前便是你的书迷了!”
他首次见贺文茵,便是在彼时仍是个小书铺的鸿图书铺里头。
正如他所言,那是四年前的事儿。
因着北境寒凉无甚可玩,家中又管得严,他只好趁来京中的机会淘些闲书看。
谁知玄武大街上人头比他曾瞧见的战场上士兵还多,挤着挤着他便被挤到了个小巷里头。
那时候明月早已挂在了正中,腊月寒风吹得习武的他都瑟瑟发抖,也顾不上什么,慌忙便进了这只点了一盏灯的屋子里头稍稍取暖。
谁知,他进来后才发觉这书屋破破烂烂,只有个穷书生不顾掌柜的驱逐,厚脸皮穿着破袄子,手中拿着策论册子喃喃在念。
但一时半会又没处可去。
无奈之下,他叹一口气,只得在里头胡乱转悠。
也便是转着转着,他的余光方才瞥见这小书铺里头,竟还站着一姑娘。
如此凉的天,她竟只穿着件露出里头芦花的薄衫,小脸纵使在昏黄烛光照耀下也是中带着病气的苍白。
而她手中,竟是握着一叠写满整齐字迹的书稿,正在轻声同老板讲些什么。
她是来供稿的?
见状,赵宣佑瞪大了眼,眉毛近乎要飞去屋顶上。
要知在这大晋,寻常女子,就宛如这姑娘家的,大抵是连自己名字都不认得。
而纵使是王公贵族家,除去教姑娘写些诗外,也只会叫她们读女戒女训,少有看正经书者。
而这姑娘,竟是能自己写书来,还能有人愿刊登售卖?
真真是奇事一桩。
因着这浓浓好奇,他最终也没遵了那劳什子君子风范,只做贼般凑上前去听她同掌柜的交谈。
“……年景不好,我家中孩子已两日没能吃上饭,上月的钱,怕是只能为姑娘结八分了。”
闻言,又瞧见那女孩手中也只有几串旧铜钱钱并些碎银子,思及北境冻死平民,赵宣佑心下一沉。
果真何处百姓今冬都过得如此之难。
但他手中银两是备着要买东西带给北境年幼弟妹们的,故此他思来想去,也只决定稍后买些书来,便当是行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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