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
明媚又见到了赵嬷嬷,赵嬷嬷对明媚提议的布局图全盘接受,将折子郑重其事收好。
赵嬷嬷就是这么个脾气,她认明媚是自己人,就会尽可能帮她达成期望。
“长公主府苏长史与老身一起留在京中,娘子但有吩咐寻我二人便是,不必客气。”赵嬷嬷走前留下来一枚令牌,正面刻一个篆体的平字,反面是一个阳字,正是平阳长公主府的信物。
明媚妥善收起,觉得应该用不上,她还是比较日常的一个人,大约,不至于,遇到需要动用长公主府势力的,危险时刻,吧。
朝中局势,后宫不让谈论。
开国之初,明君在位,晚年杀功臣,诛儿子,也不是没有的。
皇帝陛下,年已四十了。
等下次嬷嬷进来,适当问一问,出去了用得上。
秦州这么特殊的地方,总的有点特殊的定位吧。
赵嬷嬷来去匆匆,回到皇城根下正平坊的长公主府,下了马车,东门进府寻苏长史。
谒者荀真将马车赶去后院,自去寻司马王秀交割差事。
长公主府的司马不赶车牵马,谒者不出门会客,主打一个各司其职,全盘错位。
赵嬷嬷腿脚利落,走路带风。
外院洒扫的侍女接连福身行礼,赵嬷嬷一概挥手叫起。
“述之,且看明娘子新作。”赵嬷嬷寻到东院前厅,不等门口小厮通报,自己推开门。
大门正对着一处神龛,神龛内虽然是空的,赵嬷嬷还是福身拜了拜。
侧方书案后有一道玄色身影,长史苏记对着数封折子蹙眉,闻声大步走了出来。扶住缓缓起身的赵嬷嬷,先搀她坐下,这才将两封文折取过来。
前厅只苏记一人在,自秦州回京后,他习惯独处。
先前,家令许业送了折子来,见他没有吩咐,自退出去。
进京后,长史之威,日增月益。
许业溜达到后院,碰见一身土的荀真,笑呵呵,“远之贤弟。”
两人互相见礼。
许业白衣红带,长袍大袖,一派君子风范,开口就是调侃,“贤弟是哪里打洞去了”偏生还透出一丝痞气来。
“非也,送嬷嬷入宫去。”荀真心思单纯,正色回道,“长史并未安排在下今日打洞。”
许业自讨个没趣,摸摸鼻子,笑呵呵搂过荀真瘦小的臂膀,“瞧你这一身土,竟是自宫中出来。”
荀真一听,这才注意到白衣成了黄衣,忙要挣脱,“别蹭脏兄长的衣服。”
许业哈哈大笑,“哪里稀罕一件衣服,远之随我来,咱们兄弟亲香亲香。”
荀真也不挣扎,姿态别扭地叫拉走了。
赵嬷嬷自己倒茶吃茶,连声催促快快去看。
知道赵嬷嬷不识字,也不耐受人照顾,这就转回案后展开文稿,苏记眸中划过一丝审慎。
书案上的折子虽涉及朝中河东派的大事,还比不过赵嬷嬷拿回来的重要。
若非苏记早有言在先,赵嬷嬷也不会推门就进,他二人都将明娘子之事排在了前头。
自长公主仙去,秦州与中枢的关系一年比一年微妙。
郡主再受宠,终究姓上官。
血脉已远,局势大变。
当初,还是陇西王太子的皇帝,被陇西大户逼迫东行,老父留在陇西娶的后妻又生子,长姐不得不嫁入上官氏,稳住半数秦州大族,亲自守着弟弟的后防线。
皇帝带着少数姻亲故旧东进,军中嫡系势力多于关西招募,朝中由河东、司隶、江南等精华膏脂之地的士人填充。
显德二年,淳皇帝庙号之争,陇西谋反案发,一批陇西出身的国公侯伯被斩,秦州受连累。自此,秦州大族与庙堂勋贵老乡基本断了联系。
显德七年并州之战后,东西凉王守着老父留下的破烂家底儿,惶惶不可终日,彻底凉透了。
同年,长公主故去,不仅代表来自皇帝无条件的信任被斩断,也代表着姻亲故旧渐行渐远。
母亲的亲友,不见得还是女儿的。
即便身在抵御北胡第一线,没有皇帝的垂青,秦州就得不到庙堂播下的一粒粮食。
前车之鉴,秦州上官氏这等边郡总管,朝中无人会再为其发声。
唯有不断维系住与皇帝的血脉亲情,才能令秦州长公主府不至于堕落到二凉王府一般,空守着边境,不掌军权,不掌政权,王府三年五载不见庙堂使者,凄凄惨惨。
身为长公主府家臣之首,苏记匍匐于皇权之下,不惜干脏活、做孤臣,也要向皇帝展示秦州的忠诚与敬畏。
秦王是皇帝与郡主之间新的纽带,与秦王相关的一切,再谨慎不为过。
明娘子,则是掌控秦王后宅的重要棋子,此人一切信息之要列在上等。
赵嬷嬷看明娘子,怎么看怎么好。这丫头别看年纪小,她是真懂货殖道理,比当了一辈子掌柜的都强。
也不晓得,这明娘子是家学渊源,还是天赋出众。
“这是今日宫中明娘子予我的,述之且看。明娘子是个有成算的,她说的火炕我看能成。冬日里也确实越发寒冷,秦州更甚,军中每年都有死人,实是令人揪心。”赵嬷嬷一边催促苏记速看,一边絮叨明娘子同她说过的话。
她晓得苏记的本事,明娘子给的东西是真是假,说的话有用没有,赵嬷嬷都会回来与苏长史分说。
“明娘子说,石炭比木炭好烧,还便宜,农人都烧的起。咱秦州是产这石炭的大户,日后能拿这东西做生意哩。”赵嬷嬷觉得,苏记这人是秦州公认的聪明似狐狸,脑子长得就与一般人不一样,他一定见过石炭。
“宫中木炭可贵,居然要半两银子一斤了,这不是明抢嘛。”在赵嬷嬷看来,苏记实在是个该入朝给皇帝管少府的料,在长公主府做长史屈才,若他去管少府,必定不能让明娘子烧那么贵的木炭。
半两就是五百文,该死的少府,这得贪多少去。赵嬷嬷感叹,皇帝的家难管。这里的事儿,她是不明白的。
虽然苏记生的丰神俊朗,身形挺括,身高八尺,比一般男儿高出一头,实打实战场上打出来的功勋。
但皇帝的家事他懂,婆婆妈妈的事情比赵嬷嬷自己懂得还多,能给郡主讲内廷策,最后郡主把侧妃的人选都交给他来定夺。实在是让赵嬷嬷甘拜下风,养成了事必要对苏记言的习惯。
赵嬷嬷喝着茶,嘴上也不停下。从还在醴泉殿时说起,当时郡主初入宫,贤妃点了明娘子给郡主伴读,那时两人就要好。
仔细思量,长公主与驸马都是实诚人,守着若大的后方,长公主亲任秦州总管,军政大权一把揽,只知抵御胡人。十数年下来,除了一处票号,没积攒下几分家业。并州一战后,上官氏式微,郡主支撑门户,接济亲友,少不得绞尽脑汁。
自听了明娘子指点,秘密探查才知,西边来的商贾哭着穷,实则获利之重,不亚于战争掠财。丝绸之路上多少西域小国因此而富,不可计数。
郡主返回后,依仗将北胡打丧胆的武功,秦州商队直接垄断了西域商人入关的买卖。在秦州边关一倒手,胡椒、胡瓜、胡桃、胡饼、玉石、珠宝、琉璃、葡萄酒等等送入京城,从各地收的丝绸、绫罗、瓷器、茶叶、食盐、纸张等等流入西域,一年的收益海了去了。
郡主领着大军往西深入,以军队护持商路,剪除各地悍匪,不断压低成本。
银子多了,才有钱搞明娘子说的基建,才有钱给童儿办学堂,好叫明娘子去做女先生。
明娘子也是,想干点什么不好,非要当个女先生,跟一帮童儿一处耍,有什么意思。
石炭???
苏记衣袖下是攥住的拳头,面上很好地隐藏住震惊。
明娘子提了宫中不同以往的高炭价,是想暗示什么?
她在这时抛出石炭,是单纯为秦州考量?还是她另有渠道洞察了河东的动作?
她想要什么,她想干什么,苏记看不透。
这不妨碍他对明娘子的博学程度,有了又一重认知。
苏记本在心中默默勾画着明娘子的形貌,总觉差了几分。
世间女子,通晓经史子集者有之,年幼出口成章者有之,精于琴棋书画者有之。这几乎已是后宅中,她们唯一能轻易获取的知识。
但明娘子竟然擅长经济,已经有几重成功先例摆着。单百花庄的成功,便可证这位是奇才。
她并非是偏才,分内之事处置出色,于蓬莱殿女官中名声也极好。不仅年年考评是优,还总有巧思帮助完善法度,令蓬莱殿尚膳监运转更流畅。被宋嬷嬷借走,去其他五监轮值,也能有良策。
若说是宫学比之普通后宅女学更为优秀,自也是有的。
宫中女子之才华,苏记从不敢小觑。
前朝亦有女官辅佐幼帝,掌权天下十数年之久。
正因如此,他对明娘子的才能已经往高处估计。
再看这折子,除文采逊色之外,思路清晰便不说了。
从前人的笔记中寻到关于煤、火的内容,证明此女有倾向于男子的杂学爱好和广阔的阅读体量,并不受限于女子规训眼界。
细心留意每年天气的变化,并且想到用同期水中结冰的情况来佐证冬日越发寒冷的事实,证明她要比他想的更有耐心,实是心思缜密、奇巧之人。
难得逻辑顺畅,这种讲明主旨,说明意义,先说问题,再提建议的简练行文构造,绝非一朝一夕可成。等闲文人一篇万字策文,洋洋洒洒,文采斐然,装不下这些有效内容。
内容更是玄奇,对秦州的气候、地理,知之甚广也罢了,可她所描绘的地形地貌,竟仿佛从天俯瞰而来,这样的视角岂能是凡人所有。
再者,秦州的地理就在他心里,是用脚丈量的。可这位明娘子足不出户,就敢凭着几篇游记,直接点出何处有煤矿,仿佛在嘲笑苏记这等人,不过是坐井观天之辈。
苏记自认好学不倦,已得老师八分传承,与明娘子之文一晤,不禁生出自愧不如的感叹,以及生为凡人的无力感。
抛弃一切奇谈怪论,苏记回到地面上加以审视。
煤,石炭也。
非此道文人,几乎不会研究如此偏门的学科。前朝堪舆学派零落,莫非有手札保存于宫室之中?
即便如此能够勉强解释她的见识来源,她甚至还把不同品类的煤矿经营之法罗列了四种,苏记特别注意到,其中讲工人防护的部分就有八条。
古往今来,矿山多用奴婢或罪人开采,前朝各学派应不涉所谓工人防护之术。
对世人眼中身份低贱的矿奴珍惜至此,属实不像是出身官宦之家的女官所思所想。
这位明娘子,到底是个什么人?
苏记思维敏捷,从现状追忆历史。
她先时为贤妃分忧,献策安置年老宫人,轻易缔造了秦王府最重要的钱财来源--百花庄。当时,他便认为她确实是贤才,通晓百工之术,更难得有仁义之心,是个知道抓住机会往上爬的聪明人。
如今又毫无芥蒂送上对秦州有大用的火炭之术,大篇幅描述民生之重,暗示民心归属。
尤其是在河东之谋算引而不发的现在,她提出了石炭代替木炭,她在提示什么。
后宫?
庙堂?
百姓?
今日之后,苏记心中已经勾勒出大半的明媚肖像轰然倒塌。
她不仅懂得经世之道,莫非还通庙堂之争,能晓帝王之思不成?
苏记更想不通的,是明娘子此人的行为逻辑,完全不符合时下风气。
本朝承前朝遗风,三贞九烈也适用于主公麾下的幕僚,讲究贤臣不侍二主,一般是一死一片。
当然,上述对能打仗的将军不算约束,只针对文人。
按理说,即便这位明娘子曾与郡主做了一年伴读,也是受贤妃娘娘差遣。她是早就投入贤妃麾下的,铁板钉钉要留给秦王的重要之才。
既然选定了阵营,不可能被三言两语动摇。
此女不知何故,对郡主大献殷勤,献上商路之策,郡主执意要将其带回秦州。
秦州地理荒僻,庙堂不爱,有识之士皆不愿前往。此女独独背向而行,所为何来。
也许是贤妃授意,也许是秦王,也许是此女有其他谋划。
苏记无可奈何,只好出此下策,择此女入王府为侧妃,暂缓郡主行事。
且要大张旗鼓,由赵嬷嬷入宫与之多加亲善,要宫人皆知其如今乃郡主派系之人。
无中生有,空穴来风,将不信任的种子先行种植在秦王殿下心里。将来,纵然此女有千般手段,也难以将自身与郡主切割。到了殿下那里,只能是个贰
臣。
待其出宫离开贤妃羽翼,徐徐图之,斩断其对殿下的一切期望,加之善待其父兄,方能令此女甘心为郡主所用。待时事偏移,方可带之回秦州。
陛下与长公主,姐弟情深,不分彼此,驸马尚且死得冤枉。
即便当初贻误战机的后军大将被陛下斩杀,主将自尽赎罪,回不来的一样回不来了。
派性之事,远非血脉亲情足以界定,但先来后到还是十分重要的。
郡主与秦王,合则两利,但麾下势力当有内外之分。
秦州之重,决不收留存二心之人。
他生平第一次,为一名女子,如此计较。
心思百转,苏记按最坏的可能来判定此女的品行,先将其当做大敌以待,
防备之心以对。
可这一篇雄壮之策,善政之策,关乎邦本,泽被苍生,对秦州那等偏僻边郡,实是雪中送炭之情谊,千秋大业之根基。
这是不是来的太快了些。
苏记生疑心,疑她的心性,疑她的目的,疑她有言外之意。
大半是,因对明娘子算计在先。
自古智者不可轻辱,他们这一派更是讲究睚眦必报。
以己推人,唯恐明娘子疯癫不计后果,在良策内埋伏陷阱,以此回报秦州之算。
他们硬是阻断了明娘子的宫中路,强行将她扯进秦王府后院风波,欲要操控她牵控柳氏,为郡主在秦王府的权益保驾护航。
如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通济大才当一般宫人对待。
若是换成苏记,面对此情此景,应修身养性、静观其变、坐等交换价值,才对。
这种时候,她居然继续对郡主大献殷勤,是何道理。秦州,又有什么值得她如此尽心尽力。
苏记以一种极高的预估评判明娘子,一盏茶的时间,与未知的敌人思想交锋,百战已过。
大小伙子就是火力壮,这屋里连个炭盆都没放,想述之穿个黑白两层单衣即可,赵嬷嬷自己披着狐皮大氅坐久了都觉得有点冷。
一碗热茶下肚,再想用一碗,发现水凉了,赵嬷嬷出去提了壶水回来。
“这火墙火炕,可能用?”她见苏记沉吟的久了,连连追问。述之何处都好,偏生做事求全,自打拜了个师父,行事思虑过重,来了京城,更是神叨的不行。
她不知道煤矿对秦州的重要性,对火墙火炕更加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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