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四年十一月十四，大雪。
泥鳅罐山后基地，一个敞开式的大木棚里。
火盆里竹炭缓缓燃烧，三十多人脸上的红潮汹涌澎湃。
“既然人都齐了，那么会议开始。”
刘今钰说话时的语气并不重，但所有人正襟危坐，齐刷刷看向她。
“大同社成立至今，已近五月，我与诸位做成许多大事，修路造房建厂窑，还灭了与我们作对的雷公寨，剿了祸害邵祁两县的大土匪寨青龙寨。
“这都是大家的功劳，我真心实意感谢大家。”
感谢的话，刘今钰早已说过，对众社员的犒劳，刘今钰也早就发下。
所有人都清楚刘今钰的重点不在于此。
果然，话锋一转，刘今钰的语气严肃起来。
“但是，我发现蛮多人仍不理解大同社是甚么，大同社做这么多事是为了甚么，是以不知道我们做的每件事是为了甚么，不明白我们往后又要去做甚么。
“当然，大家已经比以往强上许多，至少晓得大同社是要对百姓好。我现下便告诉你们，我们该如何对百姓好，我们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甚么。
“大家请看面前桌案上的册子，翻开第一页，写的便是我社纲领。纲领是甚么？
“纲领便是我社成立之目的，便是为此目的，我们该如何去做。往后我们要做的每件事，都离不开这个纲领。”
列席会议的蒋信止翻开册子，才看到第一句话，眼睛便瞪得老大。
“她……怎生……敢……”
他一向沉稳的侄孙也突兀地发出惊呼，好在他及时制止，才没引得众人看过来。
他看向唐景谦。后者勉强朝他笑了笑，显然唐景谦早知道此事，但八成也像他这般震惊乃至难以接受，只怕现在也没有完全认同。
他叹口气，转头又看起册子。
字字惊心。
“减租减息，分田放奴，清匪反霸，保境安民，务使万民小康，无处不饱暖、无处不太平。
“倡实学开民智，兴实业增产收，废贵贱均物用，务使天下大同，无处不公平，无处不均匀。”
册子上都是俗字，但蒋信止都认得。
有些词句组合奇怪，不过这些日子与刘今钰、杨文煊以及唐景谦等人沟通，他基本能理解大意。
但越是理解，他越是不理解——这份纲领，绝不只是造反宣言，更是对乡绅、对富豪的宣战书！
“请大家注意，第一段与第二段说的是不同阶段我们的目的和要去做的事。”
刘今钰的声音在此时响起。
“我们现下要做的，简单地说，便是帮百姓去除掉阻碍他们活下去、活得更好的障碍。比如高租税、高利息以及土匪、恶霸，都是我们要一一解决的。
“但所谓的解决不是一味的杀人。若有乡绅富豪愿意配合甚至支持，我们应当接纳。若有没犯甚么大错的土匪愿意投诚，我们也要欢迎。
“永远要记住，我们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要把敌人搞得少少的。
“只要土豪大户愿意让利，百姓就能活下去；只有百姓能活下去，土豪大户才有荣华富贵，否则活不下去的百姓揭竿起义，死的会是哪个？
“若有人执迷不悟，我们也没必要留情，反正他们早晚都要死。”
蒋信止明白刘今钰这话是说给他这类人听的。但谁愿意把自己吃进嘴巴里的东西吐出来？
是啊，没人愿意，所以大同社来帮他们“愿意”。
只是，大同社有这个本事吗？
刘今钰清澈坚定的声音再次响起，“第一阶段，我们要帮农民抗衡劣绅恶霸，为农民，也是为万民争得一线生机。否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我们要让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幼有所教，老有所养，无处不饱暖，无处不太平，这便是小康之世。
“第二阶段，便是在小康之世的基础上，大力发展生产力。生产力想必杨副社长与你们说过很多次，我再简单解释下。
“大力发展生产力便是想办法让亩产两石的田土变得亩产三石四石甚至五六石，便是让月产一万块砖的厂窑月产百万、千万块。
“如此，物用不竭，人人想要甚么便有甚么，想要去学甚么就去学甚么，想去做甚么便去做甚么。
“天下所产天下人共用，天下事天下人共决之，天下为公，是谓大同之世！
“大同之世遥远，我们终其一生，可能都在为小康之世奋斗。但我坚信，只要我们坚守理想，薪火相传，大同之世终有实现的一天。
“哪怕我们过不上那般美好的日子，但我们的子孙后代可以！
“常有人问我，为何要对百姓那么好，为何要去相信一辈子都看不到的大同之世？
“我在这里告诉大家，我是为自己，为亲友，为普天之下，与我追溯至同一个祖宗的同胞，也是为今后我的子孙后代，让他们不晓得甚么是饥饿，甚么是贫穷，甚么是战乱。
“大家想想，光一家、两家的富贵有甚么用？
“从古至今，衰败的世家大族不晓得好多。曾经你富贵，凌驾万人之上，别人是你脚下的黄土。可以后，便是你的子孙变作别人脚下的黄土。
“这也是为甚么，那么多皇帝，一心想要皇朝传承万代，却往往几代、十几代便灭亡的原因。
“只有发展生产力，物用不竭，只有让天下万民尽皆富贵，实现大同之世，方才有真正的千秋万代！全天下人的千秋万代！”
蒋信止的身体微微颤抖，他的侄孙蒋大预担忧地看着他。
他摇摇头，“老夫无事。”
刘今钰确实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听起来逻辑连贯，但似乎都建立在对自己实力的高估和对未来的美好预计上。
他可以逼自己相信大同社造反成功，但他绝不认为大同社能灭亡乡绅，哪怕是刘今钰口中那种拉拢一批打一批的做法。
他相信有办法让田土从亩产两石到四石，但不相信全天下的田土都能做到。
他相信一个乃至几十个砖窑能月产千万块砖，但他不相信全天下的砖窑都能月产千万块砖。
他更加不相信，有谁的子孙能一代代继承先辈的理想而不是在享受中腐朽下去！
刘今钰说的很美好，大同之世，所有人都是乡绅，都是富豪，都是皇帝，但这一切都建立在虚无缥缈的想象之上。
哪怕是大同社的前土匪、前文盲，也能感觉到其中的不现实。
会场无比寂静。
有人迷茫不解，有人陷入沉思，有人担忧惧怕，有人激动亢奋。
“社长，我们要造反么？”
罗狗屎一句天真的问话石破天惊，会场上虽无人交谈，但很多人的眼神频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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