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本是山中一株生长千年的板蓝根,修行得久了,便升了仙,在天权宫文曲星君座下,被封了个二等仙官。
近来我悟得一个理儿,那就是天上这些神仙清清静静无欲无求,八卦之心却未见淡泊,我那锦荣师兄便是个中翘楚。许是瞧腻了功名利禄,他得闲便拎着小瓜子儿央我讲些姻缘殿的男欢女爱,乐此不疲。
我笑师兄莫不怕思凡。师兄广袖一拂很是潇洒,他说名名利利莺莺燕燕,不外乎七情六欲,都只是人间故事。
我觉得是我浅薄了,便找来个镇纸作醒木,权当将世情一同观一观。
我展扇清嗓,略微起势,说咱一介小神仙,初到姻缘殿,力不足来业不精,惜未成几桩金石缘。
(二)
话说自皇城东去两千里,有个秦阳城,这秦阳城八街九陌水陆通达,古来便是商贾云集的富庶之乡。
秦阳城的城东有个云家,城西有个苏家,云家的锦绣生意做得红火,苏家的钱庄也是财源兴旺。苏家小儿郎三岁刚过,云家便添了个女娇娃,我觉着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便牵上了两家的红线。
于是某一日,苏老爷同云老爷酒过三旬相谈正酣,言及小儿女,当即交换信物,给苏钱与云鹓订了亲,正是明珠贮在白玉堂,举案齐眉今有望。
但世事向来多波折,再后来我瞧这根红线,已是变得蔫答答没了喜色,像极了藏书阁里蒙尘的蛛丝,终究是一段不欢而散的姻缘。
我寻思着说书得有些悬念起伏,便卖了关子教师兄猜猜是因何生的变故。锦荣师兄从曾经沧海猜到了横刀夺爱,乃至深宅疑云与大义灭亲。我觉得我师兄真真儿是个人才,但此番良缘变怨侣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只因这苏家少爷,是个颜控。
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苏钱的审美起点可能有些高了。刚到能辨妍媸的年纪,他便在一场达官贵人的聚会里,见到了当时名满天下的美人息袅袅。
那席间恰有伶人唱着:皎皎日月兮秋波滟滟,青丝堆云呀雪间红樱。
苏钱自小就是个顶聪明的孩子,四书五经钱来利往都学得极好,心气儿被养得高傲,颇有些自命不凡的味道。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该拥有最好的东西,娶妻也当有息袅袅这般的美貌。
后来在云家大哥的喜宴上,他瞅着了云鹓的长相,十三四岁本是姑娘家尴尬的年纪,稚气才脱,五官又尚未长开,称一句清秀都稍显勉强,更不见几分容光。于是苏钱眼中的云鹓便只是个寡淡干瘦毫无神采的丫头,此后的日夜,每每思及自己所负的婚约,他都如鲠在喉倍感委屈。
那时苏钱少年心性,眼里不揉飞沙,心下亦不容芒刺。他变着法儿地要解除这桩婚约,从旁敲侧击到直抒胸臆。而苏老爷是个要威严守信义的主儿,两人相持不下,闹了个满城风雨。
苏老爷甚至扬言,若苏钱执意不娶云鹓,便同他父子情断恩义两绝。
苏老爷平日里忙于生意,对自家儿子的了解可能稍显欠缺,苏钱这人,出了名的吃软不吃硬,听得父亲这般说法,直接赌气离开了家门。
云老板面子上终究是挂不住,主动解除了婚约,苏家向云家赔了许多不是,这事儿总算作罢。只是关于云家小姐貌丑的传闻,也就这样传遍了秦阳城。
如此这般,本来喜喜乐乐的一桩婚事,倒让苏家落得个骨肉分离,云鹓也在三姑六婆街坊四邻的闲言碎语下,许多个夜里伤心不成眠。
(三)
我同师兄讲,我一度觉得云家姑娘挺无辜。
锦荣师兄嗑完一把瓜子,喝了口茶水润喉,眼神斜飞:你既同情她,便再予她一段更好的姻缘。
我心知师兄在取笑,瞪了他一眼,说,万物有序天地不仁的道理我还是晓得的。
在姻缘殿头一回牵红线的时候月老便提醒我,他说咱们做神仙的,司掌寒来暑往日月盈昃,最重要是守时随分,切忌自大骄矜。
师兄递了我一杯茶,问,所以后来呢?
后来的云鹓,在外成了笑柄,在家被视作累赘。倒也有几个提亲的,但多少带了些低就的意味,云老爷惯居高位,受不得轻慢,自是一一回绝,日子久了,便再不见媒聘入云家。
姻缘簿子上写得明白,云鹓下一回结红线的时机当在五年后。那一年秦阳城入夏早,海棠花丛丛簇簇的,在街头巷尾开得十分热闹。
而苏钱成天儿被常九拉着四下赏玩,从攀山涉水到看戏听曲,几乎遍历了这城中风致。
常九是苏钱在外闯荡那些年结交的好友,比苏钱年长几岁,在京郊经营着一间大药馆,姑且也算个大夫。此番因生意往来到了秦阳城,自当让苏钱尽一尽地主之谊。
这位常老板大约与锦荣师兄喜好相投,当下,正聊着苏钱的陈年八卦。
“我听闻,云家大小姐前阵子回了秦阳城,这会儿云家正大张旗鼓地给她觅一位夫婿。”
苏钱拂了拂前襟沾上的杨絮,说我晓得。
他年少时轻狂任性,一去不回鱼雁无音,也没能好好膝下尽孝,待父子俩终于冰释前嫌,老爷子的身子骨也不若以往康健硬朗了。他爹临终前曾嘱咐他,若有机会好生向云家丫头道个歉,全城的人都道她因貌丑而被夫君嫌弃,这对一个小姑娘的伤害着实大了些。
而那个时候,云鹓已经离开了秦阳城,回老家照拂祖产去了。
常九叹到,这要换作我,我也得逃,想也知道她在家中的日子不好过。
苏钱说所以我在想应该怎样赔礼道歉去求得她的原谅。
常九一声冷哼,说这世上多数道歉,都只是让伤人者良心得安,于伤心人并无助益,忒没意思。
这常九虽一向爽落胜过男儿,可毕竟是女人家,这种时候总归会站在女子这方理论,但苏钱觉得,她所说不无道理。
于是,苏钱开始思考,有什么是他能为云鹓做的。
(四)
云鹓的母亲过世得早,张罗云鹓婚事的重任,便被她嫂嫂冯毓一力担下了。
冯毓这些日子忙进忙出,而云家上下也谣言四起,说少夫人此番少见地揽事攀权,不知打了什么算盘。
云鸾也问过自家媳妇儿这个问题,冯毓说,冯家虽是小门小户,但当初嫁女儿时,家人思量得最多的也是她往后的日子能否过得欢喜,反观云家,却是将云鹓视作烫手山芋,尽早嫁出去便是,让她颇有些不忿。
她记得她最初见着的云鹓是个极活泼爱笑的丫头,织锦刺绣习文算术样样出挑,一手古琴也弹得娴熟,还结着一门很是登对的亲事。那时候冯毓想着,这该是个一生喜乐的姑娘,注定会拥有令人艳羡的人生。
思及过往,冯毓略微感慨,又给熟睡的小儿子掖了掖被角,说,我无意同姨娘婶婶们争抢什么,只是想着不论境遇好坏,都要给鹓鹓最大可能的善待罢了。
这厢冯毓殚精竭虑,那厢苏钱也没闲着。先是放出风声说自己当年看走了眼云家小姐其实闭月羞花,这会儿又在打听云家那几位姑爷候选是否能称得上品貌俱佳。
常九说,“你同云大小姐的那段逸闻流传得分外久远了些,她又早逾嫁龄,难得挑到好的。”
苏钱叹了口气表示认同,“穆秋山虽表现得殷勤,却不过是希望攀上云家的高枝儿;金家倒是富裕,但他家那老三着实太不成器了些;施言诚么,单纯要续个弦替他管束幼子,对娶的是谁并不上心。”
常九说,我常某人一把年纪也还孤苦伶仃,想来是天上管姻缘的神仙惯来不睁眼。
(五)
锦荣师兄突然好奇常九的经历。
我大约概括了下,说,流水非有意,明月照沟渠,大棒打鸳鸯,人不在东墙。
师兄脑补了四出大戏,撇撇嘴说,骂得合理。
常九的辛酸暂且不提,而苏钱,总算为云鹓相中了个如意郎君。
苏钱思前想后,瞧上了秦阳王府的待卫长杨无右,这杨无右年少时便以一身轻功名震江湖,后来货卖帝王家,见识与本事都有,难得还仪表堂堂,配与云鹓很是妥当。
那日他与杨无右攀谈,天南海北地从皇城里珍宝的失窃聊到受命追查此案的小侯爷克妻的传闻,对小侯爷表达同情之余顺便问了杨无右是否有成家的打算。
杨无右略微有些赧然,笑说习武之人不适合儿女情长。
近乎套足了,苏钱便把话锋拐到了云家上边儿。
杨无右说,“我曾见过一种双凤锦,听说懂得织法的人不多,云家的大小姐算是一个,不知真假。”
苏钱毕竟同云鹓有些渊源,她的事迹他自小耳闻,当即点了点头,说云鹓的织锦技艺是其祖母亲传,十多岁便强过许多织工师傅,辨认锦缎的出处技法亦不在话下。
杨无右既提及了云鹓的专长,苏钱便顺水推舟添油加醋地将她好生夸赞了一番,末了对他说,云家现下刚巧在为她择一位夫婿,杨兄倒也不妨探一探缘份。
不多久,苏钱便听闻杨无右登了云家的门,他浅呷一口新茶,心中欢喜。
逾数日,又有传言说杨无右同云鹓相谈甚欢,苏钱修剪着兰花的枝叶,备感愉悦。
后来,更是知晓了杨无右携云鹓去到邻镇同游,苏钱焚上一小段白檀香,甚是欣慰。
再后来,杨无右身边多了个姓祝的姑娘。而云家定下了姑爷的人选,是新晋的皇商施言诚。
(六)
常九说,你以为人俩在谈情说爱,实际不过是云鹓帮着杨无右寻他记挂多年的心上人。
杨无右跟祝巧罗的故事并不新鲜,无非是少侠蒙难,弱女相助,一别匆匆,人海难逢。杨无右仅有的线索是半幅双凤锦,便请云鹓做了回指路人。
苏钱生出些无名火,咬牙切齿道,她不专心琢磨自己的终身大事,倒有闲情逸致替别人牵线搭桥。
苏钱这番怒气的缘由也不只是杨无右。前两天他整理家中旧账,无意间发现一封拜贴,落款竟是云鹓。
他去向母亲询问,原是当年云鹓离开秦阳之前特意登门,告知他们云家商队在皇城西郊见到过苏钱的消息。
苏老夫人微微叹息,说其实你的行踪家里一直打听着,哪有不知道的,只是你爹固执,从不许人同你联系而已。
但苏钱之所以归家,却是因为收到了苏老爷亲笔写的书信。
苏钱问,“是云鹓劝服了父亲?”
苏老夫人点点头,说我磨破了嘴皮你爹都不松口,云家丫头半柱香的工夫,就让你爹回心转意了。
苏钱说,我却从不知晓有此枝节。
他母亲苦笑,“自私也好,不知恩也罢,咱们一家团聚已是不易,我便再不愿主动提及云家半分。”
他将这事儿告诉常九,常九亦颇有些忧愁,她从袖笼中掏出一张请柬,是温家娃娃的满月酒。
“就像温鸿,纵然说着有愧于我,也没耽误他成亲生子儿孙满堂。”她说,“总归是好好过活更为重要。”
苏钱道温家也算有心,还专程把贴子给你送到了秦阳。
常九将请柬撕碎,随手扬了,说那又如何,我又不去。
苏钱叹到,你还是这个不饶人的性子。
常九细眉一挑,说你那云家姑娘倒是心地善良宽容大度,可见她讨着什么好了?
苏钱记得他多年前曾问过常九,要如何才会释怀温鸿对她的亏欠。
常九答的是,要么他抛弃顾盼求我重新垂怜,要么我今后的日子能神仙眷侣快活无边。
很显然,这两者常九都没能实现。
(七)
苏钱想法子见了云鹓一面,在她经常去祈福的寺庙里。
云鹓对苏钱的长相还算有些印象,当年在兄长的喜宴上见到时,她称他为长得好看的哥哥。后来大人们告诉她,那长得好看的哥哥正是她未来的夫婿,她为此还开心了好几天。
虽不是陌生人,但相会于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还是让云鹓有些意外。她愣了半晌方缓缓见礼:“苏老板。”
她的模样较十多岁时倒是好看多了,五官清逸秀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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