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本是山中一株生长千年的板蓝根,修行得久了,便升了仙。在天权宫文曲星君座下,被封了个二等仙官。
我近来愈发觉得,有个正经编制的确不赖,没活干也不会面临失业危机,还能悠哉着享几分清净。
闲来无事,我便跟师兄探讨了下最近师傅他老人家香火略显冷清的原因。
锦荣师兄博闻广见,答曰:“只因人界好些士子都说,求文曲星君不如拜明渊公主。”
我好奇这为我们减负的公主是何方神圣。
师兄掐指一算,笑说这公主好像是不一般,别人家公主为万民谋福祉的主场都在和亲,到她这儿却成了念经。
我追问了下因由,师兄说,“似乎是某年人界大旱,皇帝多次设坛求雨都没能成功天人感应,国师老和尚便建言,说皇帝家的嫡长闺女颇有佛缘,令其去寺中潜心修行,颂经祈福,定能降下甘霖。”
我问师兄,“这法子可有理论基础?”
师兄轻咳一声,“这是佛家的事儿,别问我,超纲了。”
小公主离宫修行的地点,就择在国师出身的无量寺——旁边的无相庵,我严重怀疑老和尚假公济私,想拉动当地的旅游经济。
上篇公主莫发脾气
(一)哄公主是个技术活
无相庵的所在,是无方县无妄山。
这无方县虽离皇城不远,却着实是个偏僻地方,物产不丰景致不美,只有佛寺兴盛这点尚可称道。是故其县正虞大人常常顾影自怜,叹息这忒不符合自个儿青年才俊的定位。
虞大人是大顺三年中的进士,为官八年没挪过窝,于是此次迎驾公主的机会,实可谓千呼万唤老天开眼。
虞大人想着,公主此行本就是奉旨念经,把公主伺候舒服了也算是为国分忧,怎么地都该赏他个升职加薪。
可惜,初次在官驿拜谒公主,就遇着公主大发脾气。
公主隔帘怒斥,说红梅大人,若一食一宿都不能如意,又教我如何安心祈福?
虞大人看着公主摔在地上的斋菜,擦了擦冷汗,小声纠正:“公主,下官叫红杏来着。”
然后,公主摔碎了案几上仅剩的一只茶杯。
出师不利,虞红杏挂着张哭丧脸回到了府衙。府中小文书安慰他,说公主锦衣玉食惯了,难免挑剔一些。
他看着翁宜川,灵光乍现,于夜色中咧开两排森森白牙,喃喃到:“宜川,你家妹子就不错,能让人垂涎许久。”
翁宜川腿脚不好,听他此言差点没从轮椅上蹦起来,“虞红杏你个禽兽,宜兰还是个孩子!”
虞红杏抹了抹脸上的唾沫星子,缓缓绕到了宜川身后,推着轮椅朝翁家兄妹的住处走去。没理会椅中之人的暴跳如雷,仍自不紧不慢地说着,“我是指宜兰丫头的手艺,厨房边角料都能给她变成佳肴,做的斋菜公主一定喜欢。”
虞红杏打整精神,第二天一早,就携宜兰去了无相庵。
无相庵的东北角有座无心院,柳丝袅袅的煞是怡人。二人小坐片刻,便见到了居于院中的净元师傅。
净元师傅的俗家名字唤作邢舒窈,与虞红杏算是旧识。虽担着个出家人的名号,但她向来喜怒不拘嗔痴不戒,自云“俗趣比禅心多两尺,人味较佛性重三分”,却胜在学识渊博又能言善道,于十村八乡还颇有些声望。
只虞红杏每见她在人前宝相庄严,都要在心里唾之道貌岸然。
虞红杏打起官腔,趾高气昂:“咱这回来此,可是为皇家办事儿。”
那净元师傅——邢舒窈垂眸一瞥,“终究还是阉了啊?”
自多年前陈园诗会上输给邢舒窈,虞红杏便从来没在她这儿讨到过嘴上便宜。他换上寻常表情,正经说明了来意。
他思量一夜,相中了无心院清净雅致,兼之邢舒窈不至怯于公主之威,便觉将公主安顿此处正好。
邢舒窈说,“听闻这公主脾气甚大,恕我避之犹恐不及。”
虞红杏捏了个阿弥陀佛手,念了句菩萨善度无边众生,又压低声音道:“有教无类嘛。”
见邢舒窈不为所动,他轻咳了两声,避着宜兰耳语,“你说,那位柳斋先生的柳,会不会是无心院的柳?”
柳斋先生,乃无方县知名剧作家,著有《欢喜案》、《三娘斗匪》等梨园佳作,更有《狐仙传奇》、《纨扇情缘》等话本畅销一时。
邢舒窈面色不变,却已然改了口,“公主为国为民,若能相助一二,也是贫尼的功德,善哉善哉。”
(二)少女总是爱英雄
邢舒窈觉得万幸的是,公主的皇帝老爹考虑到闺女是修行不是旅行,一应规制皆当从简,故无心院除却门口立了俩门神外,倒没整出什么多余的排场。
而将随同住进院里的,也只有公主的起居丫鬟青瓷,和贴身护卫祁期。
这两日劳于公主鞍前马后,虞红杏发现公主对谁都颐指气使,却单单待祁期姑娘还算客气,明明她没有青瓷的体贴周到,也不像自个儿这般狗腿讨巧。
揣着颗求知上位之心,他用一袋果脯同青瓷套了个近乎,打听了缘故。
其实公主一开始,对祁期同样没有好脸儿。
因老和尚的一句话,让她原本花团锦簇的生活一下跌入了青灯古佛的命运里,前途惨淡,归来无期。遭逢此变,公主委屈上了天,见谁都是仇敌,连陪伴多年的青瓷都没能幸免,更不提这为了离宫塞到她身边的女护卫。
而祁期能博得公主青眼,全赖她业务水平过硬。
那会子车队行至倚缘山脚,也不知哪家顽童在枯草丛中藏了串炮仗,正午日头过盛,着了火星,噼里啪啦好一阵响,虽没伤到人,却惊着了马。
那对枣红骏马仰头长嘶,前蹄高扬疾飞如箭,带得马车里的公主猛几个趔趄,抓着窗棱又惊又惧。
正当公主身心狼狈之时,只见祁期纵身一跃,执辔回缰,将马儿双双降服,那叫一个潇洒利落英姿飒爽。
蒙她相救,公主心间叹服,催生了些敬重。看着祁期衣裾翻飞背影挺拔,又不免唤起了她少女情怀中的英雄梦。
公主穾然觉得,落难的她是该有个英雄相救。若祁期不是女子,她都想要上演一则策反她带自己私奔的浪漫故事。
先前厌世的心中生出这一遐想,公主有了些盼头,满面的愁云便会在对着祁期时透露几许天光。可眼见无相庵越来越近,始终没见着前来搭救的英雄天降,她的坏情绪里又糊上了一层失落,悲愁苦闷日益深重。
虞红杏拈走最后一颗梅干,惦量着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儿,觉得祁期的事迹对他来说并无太多借鉴意义。
到了无心院,虞红杏瞧见邢舒窈同公主行了个礼之后,亦冲着祁期喜笑颜开,全然不似她在自己面前那惯来横眉冷眼的模样。
虞红杏忧郁到,难道这年头,真得弃文从武才比较有市场?
(三)食欲是第一生产力
邢舒窈和祁期的这出,叫做他乡遇故知。
祁期先前听虞大人提及无相庵的净元师傅时,就揣测过那是否是邢舒窈。她俩相识于尚且无忧的少年时代,各自奔忙后疏了往来,于是关于邢舒窈的出嫁及出家,祁期也都只有耳闻。
此刻重逢,见邢舒窈眼中流转的神采,与她当年扮作男装在诗会上舌战群儒时一般无二,祁期也觉得无需再过问那些彼此不知的岁月。
沾了祁期发小这一身份的光,邢舒窈在公主那儿还算讨得了几分薄面。因此,尽管公主无时无刻不在抱怨床铺太硬蝉声太吵茶叶不香,却也没对净元师傅这个东道主有太多苛责,顶多是爱搭不理罢了。
而公主的这些抱怨,在旁人看来或许是娇气,但于公主本人却是实打实的折磨。加之庵中的日子死气沉沉清冷无趣,公主甚至怀念起那没脸没皮的虞大人,能让她呼来喝去的稍作排遣。
压抑许久的公主终于迎来了爆发,于住进无心院的第五天,扬言自己要绝食。
这事儿的契机,是那日青瓷见宜兰拿了些风干的萝卜缨子回来,质问了一句:“这不是猪食吗?”
公主一听,觉得自己金枝玉叶,却在这庵里沦落到了畜牲待遇,心头尽是酸楚。又认为士可杀不可辱,便要绝食明志。
不过,公主的气节尚大不过那句“人是铁饭是钢”,因此,说是绝食,也仅仅是不吃宜兰做的饭菜而已。
在驿馆那会儿,虞大人曾送来一大盒精致的糕点,吃来软糯香甜,滋味不俗,公主便靠此度日。
虞红杏隔旬一次前来问安时,见公主帘后的身姿似乎清减了些。而另外几个,倒是被宜兰喂得日渐圆润。
公主对他说,先前的糕点没剩了多少,差他再送些来。
虞红杏面露难色,应到:“这糕点,外面已经拿不着了。”眼看公主又要发作,虞红杏说话大喘气儿,“因为,做糕的翁家妹子,已经被下官送到公主身边来了。”
恍然自己绝食明志大概明了个寂寞,公主恼羞成怒,忿忿然同虞红杏讲了宜兰那萝卜缨子的典故。
宜兰毕竟是虞红杏看着长大的,此时便不免护短:“宜兰妹子只是爱惜食材,并非对公主不敬。”
他拱手一揖,替宜兰解释到,“那丫头小时候历过饥荒,兄长的一双腿,都是当年在崖间寻野菜时摔断的。所以她常说,食物没有贵贱之分,只要能填饱肚子让人打起精神,都很伟大。”
晚间到饭点时,公主久违地出现在了餐桌上。
她觉得自已先前迁怒宜兰可能是有些小提大作,便找补着夸她用萝卜缨子做的凉拌菜十分爽口开胃。
宜兰是个老实娇憨的丫头,向来不知道“怄气”俩字咋写,被公主这一夸,来劲地将萝卜缨子润肠润肺美容养颜等一干功效讲了一大通,还说自己做的芋头煲更是一绝。
末了,不无惆怅地叹息:“可惜天儿太旱,今秋可能都挖不着多少芋头了。”
见识过宜兰做的糕点,公主心知她自夸的“一绝”必然有几分斤两,难免生出了些想要一尝究竟的念头。
公主想到老和尚对她的无端编排,想着自己若真有那呼风唤雨的本事,倒正好能催下几场雨养养芋头,待秋天慰藉下馋虫。
于是,吃饱喝足后,公主便跟着净元师傅去了禅房,让她开始给自己讲讲佛经。
(四)有钱就是了不起
佛经学了一段时日,公主渐渐发现,这净元师傅倒是个妙人:不仅能深入浅出地跟她讲如是我闻,还能劳逸结合地来上几段才子佳人。
比起沙门尼姑,竟更像茶馆里的说书先生。
公主说她先前那副四大皆空的板正脸孔大约全是装出来的,不过一月光景,便已原形毕露出好吃懒做的俗人面目。
邢舒窈不置可否,美其名曰菩萨不着相也。
在公主看来,邢舒窈过的日子虽只是晨钟暮鼓粗茶淡饭,可她言谈间却依然享受着花花世界爱恨情仇,似乎并没有看破红尘。于是,公主好奇着问了祁期她为何会出家。
祁期的口才不如邢舒窈,讲不出起承转合波澜壮阔,但也算删繁举要地阐明了故事梗概:
只因邢舒窈那不着调的夫家,谋图私利贪了军饷,自己被军法处置不说,也带累舒窈作为犯官之妻,被罚了个出家为尼。
这厢奉旨念经,那厢受命出家。公主略微唏嘘,对邢舒窈有了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切感。又觉得论起倒霉,她或许还能给自个儿垫背,便立志以后听她念那堆“过去现在未来心不可得”、“莲花不着水日月不着空”之类时少打些瞌睡。
奈何志存高远总与现实的磨练相随行。公主说,单调的木鱼声着实让她犯困,若偶能有些丝竹之音,倒正好怡情省神。
邢舒窈提到东市琴斋有张玄霜琴不错,公主即差虞大人买来让她学上一学。
公主以为,自己耐着性子受了一段时日的佛法熏陶,已经能修养得十分淡泊,可当虞大人回话说想要的古琴被人捷足先登,她还是动了些肝火。
虞大人说他去到琴斋时,玄霜琴刚被戏园的瞿老板买下,又说另一张雀眉琴也挺好,公主不妨将就下。
公主端起架子,问:“虞大人就不能请那位瞿老板相让于我吗?”
“请了。”虞红杏支支吾吾,“可瞿老板说,她恰巧想重拾琴艺就遇上了这琴,觉得有缘,弹来又极上手,便不愿割爱。”
虽然公主也并没有很喜欢那玄霜琴,可一旦有人相争,这琴在她心中便立马价值连城。何况堂堂公主之尊,哪有被乡野小民夺她所好的道理,公主犯了气性,不依不饶到,“如果本公主一定要呢?”
她言下之意,官府自有手段威压百姓。可这次一向油滑谄媚的虞大人竟正直了起来,说瞿老板占了先来后到的理儿,不好无礼得罪于人。
公主听着他话里似有指责,用力一拍桌案,又吃痛地包了些泪花花,一时怒气上头,“大人便要得罪我了?”
虞红杏觍着笑脸儿,道了声公主万福,抠搜着说,“主要,县里改良灌溉农机和引进耐旱粮种的事儿,下官还指着瞿老板继续慷慨解囊的。”
骂走了虞红杏,公主去找邢舒窈吐了吐苦水,说岂有此理,难道有钱就了不起。
邢舒窈点点头,后退了两步,说:“这瞿老板既是无相庵的大施主,也是我的大主雇。”她露出和虞红杏一样的势利表情,“衣食父母,当然了不起。”
(五)女大不中留
邢舒窈初初见着瞿苒嫣,是在某年正月的庙会上。赶场的乡亲们喜气洋洋,说今儿个好运气,碰上了瞿老板登台助兴。
而邢舒窈听她把一曲《西厢记》唱的风流婉转,当即文思大动,以瞿苒嫣为蓝本写了一出《琴台仙》,讲的是王孙公子爱上了市井歌女,最后抛下荣华与之逍遥山间琴瑟和鸣的故事。
后来知晓了瞿苒嫣的发家史,邢舒窈觉得倒比她那话本子里写的要精彩得多。
听说她还是小戏子的时候,为寻良人赎身,遭贫家书生骗过财,被富商原配骂过街,还同小姐妹撕破过脸,却始终未能如愿。伤心几次之后,干脆另辟蹊径的改风月局为名利场,用她的好嗓子与好手腕,将戏园子收入了囊中。这些年又广泛涉猎客栈酒楼,家业愈加兴旺。
邢舒窈向公主夸赞,说光富有不打紧,关键人还爱做慈善,丰年礼佛,饥年扶贫,深得人心。
公主捧着瞿苒嫣送来的那副雕刻了《心经》的玉简,感到清凉沁骨,爱不释手。她撇了撇嘴,勉强对邢舒窈的吹嘘表示认同。
瞿苒嫣托虞大人转告,说前几日在琴斋未能相让,便略备了薄礼,聊表歉意。
尽管公主怒气未消,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位瞿老板知节明礼,玲珑通达,为人确实不赖。
可总归还是要嘴硬一下的。公主说,“听闻瞿老板已经在着手筹措救济粮了。”她面含薄嗔,“这是多不信任本公主能求下雨来。”
邢舒窈干笑两声儿,答曰天命得听,人事也要尽。
她看着公主尚带稚气的神情,语调温柔,“再说了,百姓们哪舍得把这么沉重的国运民生全压到你一个小姑娘肩上。”
虽然公主并不一定有作此想,但邢舒窈这番说辞,还是让她心头极为熨贴。她把玉简放回匣中,朗声唤青瓷收拣好瞿老板的礼物。
青瓷没来,倒是宜兰应了一句,说青瓷姐姐下山采办去了。
时常混迹于屋顶的祁期突发感慨,说近来看见青瓷姑娘三天两头往外跑。她警惕到:“公主似乎也没有那么多需要置办的东西。”
宜兰宽慰她无须担心,又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青瓷姐姐,大约是去找我哥了。”
公主不傻,自己贴身丫鬟的小心思,她还是心中有数的。
青瓷是觉得,这次随驾出宫,何时能回尚无定数,她害怕在庵里蹉跎大好青春,便打算趁早找个人托付终身。可又担心公主不允、自己的宫女身份会让人敬而远之,倒也颇费了些琢磨。
此时听来,她衡量多时择中的人选,便是翁宜川。
邢舒窈冲着宜兰很不厚道地笑了,说前有碧浮,后有青瓷,不知道你哥是招桃花的运,还是冤大头的命。
公主默默端来了小瓜子儿,还给祁期抓了一把。
邢舒窈讲到,这碧浮姑娘原是曲栏苑的舞姬,有次沾惹了官司,在翁宜川那处做过几回笔录。可能看中他老实斯文,又是衙门中人能帮着打点一二,便起了心要同他相好。
碧浮自恃美貌,翁宜川却没有接招。后来案子结了碧浮嫁了,这事儿也就了了。
宜兰耸了耸肩,总结到:“美人姐姐们大约是觉得我哥那种情况,只要愿意照顾他下半辈子,就能有求必应罢。”
事实上,碧浮向翁宜川示好时,他还是动摇过的,毕竟碧浮实在生得美丽。只是,他觉得自己虽身有残疾不好委屈别人,但若能有幸遇上个姑娘相伴一生,也希望那姑娘是诚心觉得他好。这一点,对青瓷也一样。
听完往事的公主称翁家兄长不自贵亦不自轻,实有君子之风。
宜兰与有荣焉的红了小脸儿,“我哥说他对青瓷姐姐无意,也请公主不要同她见气。”
公主讪讪一笑,说人各有志,好聚好散便是。
宜兰舒窈祁期面面相觑,惊讶公主难得这般通情达理。
公主心里确实不如话里敞亮,毕竟自己还看不见出路,身边人便要抛下她去追求更好的人生。虽然不是滋味儿,却也没理由不让人好。
公主有些沮丧地把头枕在祁期肩上,半晌无话。而邢舒窈拾起了修行人腔调,念了声阿弥陀佛,说各有各的因缘,无需羡来无需怨。
番外一
关于小弟的人生理想
财大气粗的瞿老板近来有些烦恼。
同公主一来二去混熟了之后,她得了特许可以出入无心院,偶尔跟公主聊些民情经济,也顺便教公主抚琴。
她听公主磕磕巴巴的弹完一曲,叹了口气,说雀眉挺无辜的,暂时放过它吧。
公主咬牙切齿,怒嗑了两把瓜子。
晚饭宜兰准备了素涮锅,瞿苒嫣吃饱喝足,便将烦恼向大家倾诉。
瞿苒嫣的烦恼,来源于她那小弟阿章。阿章身世可怜,多年前流落此地,被刚刚起家的瞿苒嫣收留,当做了幼弟教养。
阿章从小周正机敏,在瞿苒嫣手下十分得力,这两年自己打理的玉石生意也小有所成,在场面上攒了些头脸。
瞿苒嫣说,阿章哪里都好,就是人生理想不太上道。他十几岁时,就对外宣称自己的志向是给苒嫣姐姐当小白脸儿,遭到大家伙儿好一通取笑。
那时节尚当他童言无忌,可前不久遇上人给他说媒,他竟又旧调重提。毕竟已是大小伙子了,不像当初可以一笑置之,便教苒嫣不知该如何是好。
说完,她叹了今天的第十六口气,刚想寻些建议,却瞧见众人神态各异的表情。
情窦初开的宜兰:“这故事有点浪漫。”
遇人不淑的舒窈:“这弟娃甚是深情。”
情场失意的祁期:“这烦恼简直奢侈。”
送走青瓷的公主:“这情谊实在动人。”
于是此番交心,瞿苒嫣除了听她们把阿章夸了个天花乱坠之外,一无所获。
送走了瞿苒嫣,已是月华初上。宜兰熏上了阿章送的驱虫香,用阿章送的紫纱壶沏了些阿章送的乌龙茶。
原来,阿章知晓瞿苒嫣与净元师傅交好,早年起便对无心院时常照拂。如今又有公主居住,吃穿用度,更是殷勤关怀。
公主端起茶盅感叹,“瞿老板没说对,这阿章小哥分明十分上道。”她浅泯一口茶汤,砸巴了两下,说,“下回我可再对他夸上一夸。”
过门
我同锦荣师兄翻了翻那年的天候簿子,发现久违的一场雨,降在了公主到无相庵的第五个月上头。
可雨来了秋收了,青瓷跟药铺老板的儿子都满月了,公主也仍然没能回宫。
起先是觉得形势尚不稳定,让公主再巩固下劳动成果——虽然这雨与公主有多大的相关性并无从考证。后来,可能是她专业祈福的形象就此深入人心,倒让自己陷进了这念经的差事里。
于是,从大旱到蝗害到雪灾,再到皇帝开春时的花粉过敏和太后那只卷毛犬的冥魂超度……公主的祈福工单儿一桩接着一桩,大有方兴未艾之势。
我想起师兄曾跟我说过,职场上有一条准则叫藏愚守拙,因为一旦让人晓得了自己本事不凡,便会因能者多劳四个字疲于奔命。
师兄打断了我的感想,说公主回不去的原因可不是什么职场哲理,而仅仅是宫斗伎俩。
师兄说,公主自小娇纵,跟皇帝的继后向来不对付。公主离宫后,再没人跟自个儿作对,继后的日子过得分外舒心,因此,她千方百计煽风点火,拖延着公主的归期。
可接下来的光景一度风调雨顺,继后再难找着靠谱的借口。正当她为此发愁,却柳暗花明的、传来了北方邻国前来求亲的消息。
下篇公主快去宫斗
(一)该出手时就出手
北晏的使者到达都城之时,公主即将迎来无妄山的第二个冬天。
她看着院里光秃秃的柳枝,感到天地已有肃杀之气。
公主与继后斗法多年,已渐渐养出了默契。所以,当她听到瞿苒嫣的小道消息,知晓北晏表明了联姻的来意,就猜到她那后妈定会想方设法的将这个为国捐躯的机会推给自己。
“连具体手段我都能蒙个七七八八。”公主掰着手指,摇头晃脑:“一来,找人散布些风声,先给皇帝戴上顶宽和仁下的高帽,打消王亲大臣家小姐们的忧虑;接着,教唆云娘娘庄娘娘静娘娘去圣上面前摆摆苦脸儿,再撺掇明棠明锦明均向老爹哭闹一番;最后自己粉墨登场,婉言献策。”
她起身清嗓,想像着皇后的语气,“明渊丫头在外修行多时,定能深明大义,不让爹爹为难。”
瞿苒嫣说,“近来确实听到些要接公主回宫的风声。”她蹙了蹙眉,问公主作何打算。
公主念经许久,眉目间少了锐气、多了敦厚。她面色沉静,说是祸躲不过,又故作高深地念了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祁期正在擦试佩刀,听公主此言略感意外,“怎么,你要坐以待毙?”
邢舒窈啧啧称奇,“这还是咱们那个总要抢银耳羹里最后一颗红枣的公主吗?”
公主轻轻喟叹,“不是念经,就是和亲,或者被送去哪个藩王大臣家笼络人心,身为公主的命运总是由不得自己决定。”她托腮看着邢舒窈,“你不也常说什么放下我执、看淡得失之类。”
邢舒窈两手一摊,“我教你心平气和去消化苦难,可没说要逆来顺受着对待一切。”她说,“都懒得去对抗不公追求喜乐,当然只配拥有不幸的人生。”
公主一时沉默,而一旁的宜兰缓缓开了腔,“公主啊,我听说,北晏的豆腐花,竟然是咸的。”
公主嘴角一抽,觉得人生在世,确实不可一味屈从于命运安排,当即下定决心,要同皇后斗上一斗。
而官方消息果然比民间情报要慢上许多,宫里派人来无相庵时,已是六天之后。
公主看了看帘外行礼的大人们,说几日不见,怎么觉得虞大人高了些也俊了些。
虞红杏从后排探出个头,“公主,下官在这儿呢。”
公主揉了揉眼,“哦,原来是京城的蔡大人。”她装模作样地解嘲,“尼姑庵呆得久了,除了虞大人,看谁都眉清目秀。”
这蔡大人忒没情趣,都没给公主的笑话捧捧场,开口便请公主随他回宫。
公主用上缓兵之计,郑重地拒绝了蔡大人,并煞有介事地说,“我近来夜观天象,觉玄武七宿有异,恐生灾劫,需在这香火鼎盛之地颂经七七四十九天,方可化解。”
饱读圣贤书的蔡大人虽觉着她这话稍显荒唐,却也不敢轻慢,只得悻悻下山,差信使回报公主之言,等待上级指示。
晚间虞红杏为蔡大人一行准备了宴席。难得接待京官,虞红杏本该多多讨教升迁经验,却因为公主之托,一个劲儿地跟人家打探着联姻事宜。
虞红杏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拖上了公主宫斗的贼船。只依稀记得那个下雪的午后,祁期在他面前练功拍碎了木板,还有宜兰说穾然想将他弄丢文档的往事告诉宜川。
他以茶代酒小敬蔡大人一杯,说下官忙于基层治理,不擅国际形势,只知北晏与我朝素来泛泛,缘何突然求娶公主?
蔡大人被虞红杏一晚上的马屁吹得有些微醺,大方相告:“主要是,咱同北晏接壤那地界儿发现了巨大的玉矿,两国想要避免争端,愉快分赃……哦不,分享。”
(二)情敌眼里出西施
自打公主决定宫斗,祁期就来劲儿了。
她从小随父亲混迹于军中,袭得一身骁勇之气,父亲去后也蒙叔伯照应端着半碗舞刀弄枪的公家饭,风里雨里的淬出颗快意恩仇的侠义心。最能在路见不平时拔刀相助,并热衷于山穷水尽处与天斗法。
于是,她这几日拳不打了功也不练了,整天捧着本兵书温故知新,研习战略,不亦乐乎。
兵法有云,势单力薄时蛰伏为上,比起短兵相接,更宜避实就虚。祁期想着,公主塑造多时的神棍形象正好能派上用场,她大可借力于神佛,以收揽民心。
公主说,神佛很忙的,我可叫不动。
祁期旋即飞鸽传信,没请到神佛,却来了位快马轻裘蓑风笠雪的俊俏姑娘。姑娘名叫贺如常,自称是祁期的朋友。
邢舒窈倒是听说过这位贺姑娘,却不是祁期的朋友身份,而是情敌。
远在无方县的邢舒窈能知道这茬儿,纯粹是当年祁期追求韩大人胞弟的事迹实在别具一格,在街头巷尾茶余饭后广为流传。
据说,祁期同韩家往来本是为一桩公差,不想竟铁树开花,对韩二公子韩清动了凡心。
可惜祁期的红鸾星好容易亮了一回,却遇上有明月争辉。韩清告诉祁期,他一直心系于青梅竹马的贺家姑娘,难以回应她的厚爱。而一惯直来直去的祁期为抢占先机,甚至大张旗鼓地抬了彩礼上门,以表衷肠。
对于这一壮举,有人称她女中豪杰,也有人笑其莽撞无礼,便由此引发了一番群众热议,更有好事者在谁与谁能终成眷属这事儿上摆了赌局。不过最终,祁期没能打动韩清,韩清亦未博得贺如常芳心,他后来娶了别家小姐,郎才女貌,倒也和乐美满。
而关于祁期与贺如常,故事里只讲到情敌相见剑拔弩张,却为了戏剧效果,未提及她俩的意气相投惺惺相惜。
祁期本以为,韩家诗书门第,同韩清自小玩在一处的姑娘也应是个温婉娴雅的娇娇女,没承想与文静全不沾边儿,倒有一股子江湖豪气。
虽然怀有些敌意,但祁期甫见着贺如常,便被她做的机关匕首折服,深感其匠心巧思,赞不绝口。贺如常亦鲜遇上别人能欣赏她的发明创造,当即引为知音,差点拜了把子。
这些年,祁期对韩清的襄王神女梦早已淡去,倒是跟贺如常的高山流水情根深蒂固了下来,赤诚相待,莫逆相交。
祁期向公主介绍到,“如常姑娘家学渊源,十分擅长装神弄鬼。”
然后,贺如常对着一堆瓶瓶罐罐折腾了两三天,便夜引金光现于无妄山。第二日清晨,更有五色祥云在无心院上空盘桓,久久不散,乡民们皆叹为奇观。
不多时,柳斋先生的一则新作问世。大意是某朝有位公主素有佛缘,又心怀万民地虔诚于山中祈福,终于修成了菩萨化身,可佑所在之国天平地安五谷丰登,愿公主久留故土,以求得恩泽绵长。
柳斋先生的这部《落凡菩萨》虽以“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开篇,却暗合时事惹人深思,在瞿老板的戏园子里唱得热闹。又因为梨园界的艺术交流,在京中也颇有人气。
见情势一片顺利,贺如常功成身退,离开了无相庵。临走前,邢舒窈不忘找她八卦,说自己一直好奇,韩清当年既然没能得到她的垂青,为何宁肯听从父母之命也不愿成全祁期的痴心,不知是觉得祁期哪里不好。
贺如常说,韩清的心思她无从揣度,只知在她看来,祁期一向很好,尤其是不管撞了多少次南墙,也从不认为自己有哪里不好这一点。
(三)社畜的自我修养
终于,《落凡菩萨》的唱词儿还是传到了皇后的耳朵里。惊觉那曾经只会大呼小叫的丫头竟学会了煽动舆情,气得她晚饭都少吃了一碗。
皇后被成功挑起了胜负欲,连夜召来云妃庄妃静嫔商量对策。不过几位娘娘这两年开始养生,已经习惯了早睡早起,哈欠连天的也没给出啥好建议。
皇后本以为,联姻以稳固邦交这事儿占了仁义大德,除却远嫁的公主之外应众口一辞,结果在前朝亦有论战,尚且悬而未决。
虞红杏也告诉公主,蔡大人得到的指令只是接公主回宫,并未言明是要让公主和亲。他摆出邀功的表情,说自己近来向各处同僚们打探,为公主梳理了下当前局势。
公主姑且回以赞许之色,请他细细讲来。
虞红杏说,“似乎礼部递了不少折子,认为下嫁公主有损大国威仪,不如诉诸武力,令北晏知难而退。”
公主沉吟片刻:“毕竟准备联姻够他们忙的,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虞红杏点了点头,“可这样一来,兵部就不乐意了,谏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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