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虽平,不过解其一支;长江主干,尤其是那锁钥荆楚、贯通巴蜀与吴越的咽喉之地——三峡,若不能打通,上游万川之水无路可归,则荆州泽国难免复为鱼鳖之所。
眼前的景象令人屏息:群山如巨龙脊背连绵起伏,一道深邃的峡谷嵌入其中,江水自峡内奔涌而出,其势如万马奔腾。然而,就在这峡谷的入口处,两岸山崖骤然收束,形成一道极其狭窄、形如门户的隘口,这便是后世所称的“夔门”。此刻的夔门,远非后世所见那般相对开阔,其狭窄处仅如一线,黝黑的岩壁仿佛随时会合拢,将江水彻底掐断。怒涛在此被疯狂挤压,拍击着岩壁,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激起漫天水雾。空气中弥漫着水汽与岩石的冷峻气息。
“峡口之狭,竟至于斯!”禹卓立船头,凝视着那道仿佛天神刻意收紧的“瓶口”,声音凝重。江水至此,流速骤增,形成巨大的漩涡,舟船难近。这便是他们必须拓宽的第一道,也是最关键的一道关卡——夔门。
营寨依山势而立,与在汉水时不同,此地山势陡峭,几无平坦之地可供驻扎。民夫们只能在稍缓的坡地凿出台阶,搭建简易的窝棚。炊烟在湿重的雾气中艰难升起,旋即被江风吹散。
核心僚属齐聚禹那间仅能容身的草棚。伯益以炭枝在夯土台面勾画夔门水道,沙盘间插竹签标记险处。“司空,据闻夔门内有巨礁‘滟澦堆’,舟楫遇之即殁。两岸皆青罡石山,昔日嶓冢之凿,不及其半。”
砺用指节重重敲了敲图上代表山岩的区域,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眉头紧锁:“我已带人探查过,山岩坚硬异常,凿上去不过留下几道白痕。若要强行开凿,非但耗时日久,民夫伤亡亦将极其惨重。需寻其天然裂隙,或……另辟蹊径。”
羲青手中的墨玉星盘在此地光华流转不定,时而明亮如昼,时而晦暗如夜。“此地水脉与地脉纠缠极深,煞气凝重,灵机紊乱。星盘感应,峡内确有巨大阻滞,非仅此一礁,整个水道仿佛被无形之力扼住咽喉。”她抬头看向禹,眼中带着忧色,“强行破之,恐引动地脉剧变,山崩石裂,后果难料。”
皋陶则关注着人心:“此地巴、蜀、楚诸部杂处,语言风俗各异,对我等心存疑虑。需尽快与沿岸部落沟通,阐明利害,争取助力。律令亦需重申,此等险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禹静听众人之言,目光始终未离那幅地图。夔门之险,如同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他心头,但他深知,越是天险,越需沉稳。“诸君所言,皆是要害。”禹的声音打破了帐内的沉寂,沉稳有力,“夔门之塞,形神皆固,非一蹴可破。然我平水土之师,一路行来,所破天险何止一处?倚仗者,无外乎察、谋、力、众四字。”
他目光扫过众人,开始部署:“伯益、皋陶,你二人即刻持我玄圭信物,前往联络沿岸巴、蜀诸部首领。务必陈明利害,三峡不通,上游之水壅塞,则巴蜀之地亦难保全。恳请他们派出熟悉水情山势的向导,并征调民夫,集两岸之力,共克此艰。”
“砺,你率工正所属,并岳卫锐士,先行清理峡口外围,开辟施工场地。同时,仔细勘察山岩结构,寻找天然裂隙与相对薄弱之处,先行尝试小规模开凿,务必摸清此间岩石特性。”
“羲青,你与我带领勘测队,沿峡口两岸详细记录水势、风向、暗流漩涡,并以星盘感应地脉走向。我等需对夔门之‘形’与‘势’,了如指掌。”
众人领命,各自行动。
伯益与皋陶深知,欲破夔门,必先融入此地。他们摒弃了正式召见的做法,而是分头沿江拜访,倾听各部的忧虑与诉求。
数日后,在夔门上游一处江水相对平缓、名为“鲶鱼滩”的岸边高地,一场别开生面的“滩头盟会”就此举行。没有屋顶,没有围墙,只有猎猎江风、轰鸣水声与苍茫天地。篝火在巨大的鹅卵石滩上点燃,烤鱼的香气与江水的腥味混杂。
禹及其核心成员早早到达,皆是寻常葛布衣衫,与先到的一些部落长老、猎人随意交谈。
最先露面的是一个精瘦黧黑的年轻人。他独自驾着一叶窄长如柳叶的独木舟,逆着湍流灵巧地靠岸,背上那张几乎与他等高的硬木弓格外醒目。他径直走到禹面前,声音带着江风般的冷硬:“我是夔部的阿獃。”他报上名字,如同投出一块石头,“隆伯让我来看看,你们是不是只会说大话的旱鸭子。”他口中的隆伯,便是夔部落首领夔隆。阿獃是部落最好的猎手与操舟手,也是三年前死于滟澦堆的那个年轻人的挚友,他带着审视与怀疑而来。
接着,江面传来清越的骨笛声。三艘船首雕刻着巴蛇图腾的独木舟破浪而来。为首船头立着一位中年女子,正是巴蛇部的首领巴蔓。她仅以一枚兽骨簪发,身着防水桐油涂抹过的短褐,目光如她崇拜的巴蛇般冷静而充满戒备。她登岸后并不急于寒暄,而是仔细查看平水土之师停泊的船只和堆放的器械,尤其是那些青铜工具,她的手指甚至轻轻拂过斧刃,感受其质地。
“巴蛇部,巴蔓。”她向禹简单致意,声音平稳,“这江,吞过无数自以为是的弄潮儿。司空,你的船,经得起几个浪头?”她的质疑,直接而实际。
最后到来的是丹犁部的队伍,他们并非从水路,而是沿着山间小径下来。首领犁老在两位族人搀扶下走来,他身形佝偻,脸上布满皱纹,但眼神温和。他手中没有权杖,只握着一支新鲜的、散发着清香的药草。
“老朽丹犁部犁老,闻司空至,特来拜会。”他的声音苍老却清晰,并递上那支药草,“山间瘴气重,此草可解。一点心意,莫要嫌弃。”
禹接过药草,郑重道谢,随即请各位围着篝火坐下。他没有站在中央,而是与众人一样,坐在一块大石上,开门见山:“诸位首领,兄弟,禹此番南来,不为征伐,只为治水。这夔门锁江,水患频仍,受苦的是两岸生灵。禹恳请诸位,借我一双识得水性的眼,借我一条熟悉山势的路。”
阿獃立刻接口,语气带着刺:“眼?路?我们夔部的人,眼睛够亮,路也够熟!可结果呢?我兄弟阿鲟,眼亮得像星星,路熟得像自家手心,去年想去摸清滟澦堆东侧的暗流,一个浪头下去,人就没了!连尸首都找不回来!你们能比阿鲟更懂这江水?”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失去至亲好友的痛楚与对未知力量的恐惧。
巴蔓冷静地补充,目光扫过伯益和皋陶:“司空,信任需要根基。我巴蛇部居于巫峡,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们若要开山,动了山神根基,塌了我们的吊脚楼,毁了捕鱼的深潭,该如何补偿?你们若有伤亡,抚恤几何?若半途而废,烂摊子谁收拾?空口白话,难以服众。”她关注的是具体的生存保障与部落利益,理性而务实。
犁老则缓缓道:“水能害人,亦能养人。此间水道,亦是生灵往来之路。老朽只问一句,司空疏导之水,可能惠及我丹犁部那千亩缺水的山田?治水之功,可能让我各部往来更易,互通有无?”他着眼的是更长远的生存与发展,超越了单纯避祸的层次。
面对这些具体而尖锐的问题,伯益与皋陶展现了与汉水时期不同的应对策略。
伯益没有直接反驳阿獃,而是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望向江心那如同怪兽般时隐时现的滟澦堆,声音平和而充满理解:“阿獃兄弟,失去至亲之痛,锥心刺骨。我等一路行来,见过太多如阿鲟兄弟般的勇士,他们不是死于水,而是死于对水的不了解。”他指着那翻滚的江水,“你看那漩涡,看似混乱,实则有其规律。我等有地师,可借星盘感应水下暗流走向;有善于测绘者,可绘制精确水图。我们不需要勇士用性命去试探每一个暗礁,而是要先看清它的全貌,找到最安全的破局点。我们需要你的经验,不是让你去送死,而是让你带领我们,更聪明地避开危险。”
接着,他转向巴蔓,神情郑重:“巴蔓首领所虑,皆是根本。皋陶大人执掌‘工正之律’,凡工程所至,损一木,偿以盐;毁一屋,助其重建;若有伤亡,抚恤标准在此——”皋陶适时展开一道刻有律条的兽骨,上面清晰地刻着赔偿与抚恤的细则,“此律,不仅约束我夏人,亦适用于所有助役各族。工程进退,每日进展,皆公示于众,各部可派员随时监看。若因我方之失,造成贵部损失,依律三倍赔偿,绝无虚言!”皋陶的声音斩钉截铁,将承诺落在了实实在在的规则与惩罚上,这是他建立信任的方式。
最后,伯益对犁老诚恳说道:“犁老之问,方是治水之本意!水患平息,河道畅通,岂止利于舟楫?我等正欲借此疏导之机,依山势开凿引水渠,将部分江水引入高地,灌溉山田。届时,不仅水害得除,水利亦将普惠四方!此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事!”
禹始终静听,此刻才起身,走到篝火旁,目光扫过每一位土著首领和勇士:“阿獃兄弟的悲愤,我感同身受,此仇,我等当向这水患去报!巴蔓首领的顾虑,理所应当,此约,我等当以血肉性命去守!犁老所盼的福祉,正是我辈孜孜以求的目标,此利,我等当与两岸父□□享!”
他抓起一把脚下的沙石,任由其从指缝滑落,声音沉雄有力:“禹在此立誓,开凿夔门,我必立于最前!若违此誓,有如此沙,散于大江,尸骨无存!”
阿獃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他盯着禹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又看了看伯益真诚的眼神,终于闷声道:“……我带你们去看水情。但怎么探,得听我的。”
巴蔓仔细查看了皋陶的律条兽骨,又与其他部族长老低声交换意见,最终微微颔首:“既如此,我巴蛇部可出船五艘,善水者二十人,暂听调遣。”
犁老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丹犁部愿出三十青壮,并所有疗伤祛瘴之草药,助司空功成!”
平水土之师以其务实、尊重和愿意共担风险的诚意,终于在这天险之地,赢得了初步的、却至关重要的立足之地。
禹深知,面对夔门这等天险,一丝谬误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翌日黎明,他便组建了一支精干的勘查队,成员包括:手持墨玉星盘感应地脉的羲青、负责记录山川形势与水文的伯益、精于判断岩层结构的砺,以及最为关键的向导——阿獃。禹本人则携带了伏羲玉简与水玉简,以备不时之需。
勘查在阿獃等向导的引领下迅速展开。
乘着小舟,艰难靠近那如同巨兽之口的狭窄夔门。江水在此的咆哮声几乎要撕裂耳膜。阿獃指着那几乎要合拢的岩壁:“看,就这里最窄!老祖宗叫它‘鬼门关’!水大的时候,看着都头晕!”他又指向峡内深处,“过了这关,里面稍微宽点,但那个‘龙咬牙’(滟澦堆)就蹲在那儿,等着磕碎船底!”
伯益顶着风浪,记录峡口宽度与水流速度。羲青的星盘在夔门两侧特定位置反应最为强烈,她标记出几个能量郁积点,很可能是施工的关键或危险区域。禹则动用伏羲玉简推演拓宽不同宽度可能引起的水流变化,发现只需略微拓宽,水流速度与冲击力便能显著改善。水玉简在相对靠近岸边的缓流区,能大致显示水下岸基的形态。
砺带领人手,用绳索吊在岩壁上,仔细敲击检查。数日后,他带着些许振奋回报:“司空!左侧岩壁中段,发现一处隐藏的纵向节理,虽细如发丝,但向内延伸颇深,或可借此做文章!只是岩体实在太硬……”
水位观测点(表木)被设立在夔门上游,数据清晰显示,即便非汛期,峡口对水流的阻滞也极其明显。
经过数日缜密的勘查,核心成员再次齐聚那间狭小的河工营帐。舆图上已添满了新的标记和数据。
禹首先开口,目光扫过众人:“现状已明。欲畅江流,必先拓夔门。而拓夔门之关键,在于利用左侧岩壁之天然节理,小心翼翼地向内、向下拓展,既不能引发大规模崩塌堵塞水道,又需达到显著拓宽之效。”
砺指着地图道:“我意,集中最精干的力量与最好的工具,主攻左侧节理处。先以小火慢烧,再以酸梅浆浇蚀,辅以人力精凿,逐步剥离。同时,在右侧相对稳定处,进行小规模修整,以求平衡。”
羲青补充:“星盘标记的几处能量郁积点,需避开或极其谨慎处理。我会时刻监控地脉变化。”
伯益则从全局考虑:“一旦峡口有所拓宽,水流加速,下游滟澦堆承受的冲击将更大,需提前准备后续治理方案。同时,拓宽工程产生的碎石,需及时清理,顺流运走,或用于加固岸边。”
皋陶道:“人力物资已初步就位,律令已宣,可即刻开工。”
禹听完众人之言,沉思片刻,决断道:“便依此策!主攻左,辅修右,稳步推进!砺督战左翼;伯益协调;羲青监脉;皋陶维序。阿獃及其族人,负责预警水流突变与落石。”
决策既下,整个营地如同精密的器械般运转起来。
在伯益与皋陶的协调下,夔部落的五十名壮丁、巴蛇部的二十名善水者及五艘梭形船、丹犁部的三十名青壮以及大量草药陆续抵达工地。起初,各族民夫泾渭分明,彼此间带着好奇与些许戒备。
皋陶立刻行动,将所有人打散混编成不同的小队,每队皆由经验丰富的夏人工匠或岳卫锐士担任工率,并配备一名熟悉当地情况的土著作为副手。阿獃被任命为东侧开凿先锋队的副工率,负责指引安全路径和识别危险征兆。皋陶将刻有律条的石板立于工地最显眼处,并派执法队巡视,确保令行禁止。
工地上,号令声、鼓声、号子声逐渐压过了江水的咆哮。砺坐镇东侧,指挥民夫们利用火燎水激等法,对付坚硬的岩层。阿獃则如灵猿般在陡峭的岩壁上穿梭,固定绳索,指示开凿点位,他的经验避免了数次小范围的险情。
然而,进展极其缓慢。青罡石的坚硬程度超乎想象,火燎仅能使其表面微热,酸浆效果亦不显著,青铜工具磨损极快。数日过去,那处寄予厚望的节理,似乎只被刨开了一层浅皮。
阿獃看着那几乎纹丝不动的岩壁,忍不住对身旁一名夏人工匠低声道:“这……这怕是真的在给山神挠痒痒……”
禹亲至最前沿观察,眉头深锁。他沉吟片刻,请出了伏羲开山斧。神斧在手,一股苍茫古老的气息弥漫开来。禹凝神聚力,挥斧劈向一处关键岩脊!
寒光一闪!
“铿——!”
一声刺耳的金石交鸣之声响起,火星四溅!只见那岩脊上赫然出现了一道尺余深的裂痕,碎石簌簌而下!周围民夫见状,精神大振,发出欢呼!
然而,不待禹再次挥斧,羲青急声阻止:“司空且慢!”她手中星盘光华剧烈闪烁,直指裂痕后方,“此裂痕延伸之处,地脉波动异常剧烈,其后必有巨大空腔!神斧之力至刚至猛,若强行劈入,恐瞬间引动后方岩层大规模崩塌,后果不堪设想!”
禹闻言,立刻收势,俯身将手掌贴于岩壁,果然感受到一股来自地底深处的、空洞的回响。他长叹一声,抚摸着冰凉的斧刃:“投鼠忌器,奈何!” 伏羲开山斧虽能劈开山岩,却无法自行判断地质结构,在此等需要精微操作、避免连锁反应的地方,竟显得有些束手束脚。
与此同时,弃负责的后勤压力与日俱增。
“仓实,今日粮储如何?”弃的眉头就没有舒展过。
仓实清点着箩筐,语气沉重:“黍米仅够三日之需。新采野菜不足五筐,猎获山雉三只,小型兽类若干……但又有两名采集者被毒蛇咬伤,辛夷姑娘正在全力救治。”
话音未落,赤须龙化作的红衣少年一阵风似的跑来,抹着汗报告:“弃大人!西边山坳发现成片果林,长势极好!可是……林深草密,发现有大型猛兽的踪迹和新鲜粪便,怕是豹子甚至虎豹!”
一旁的飞猿立刻请命:“弃大人,让我带几个身手好的兄弟去!驱赶猛兽,抢收野果!”
百草也补充道:“林间瘴气弥漫,毒虫甚多,需多备解毒避瘴的药草,我这就带人去采。”
弃当机立断:“好!飞猿,你挑选十名精锐,携带武器火把,前去采果,务必确保安全!泽虎,加派护卫,保护采集队伍。仓实,继续清点可用物资。我亲自再去寻犁老商议,看能否用盐和布匹,多换些他们窖藏的薯蓣应急。”
禹每日与众人同食同劳,手持耒耜,与民夫一同撬石运土,但效果甚微。
夔隆等人远远观望,眼中疑虑日深。
三十三天外,紫微垣深处。
帝俊跌坐于星辰本源之中,指尖虚按天道琴弦。他将夔门前的一切尽收眼底——人族的挣扎、协作、智慧与不屈不挠。他看到禹在极限压力下的沉稳,看到团队成员的群策群力,看到土著部落从怀疑到拥护的转变。
“陛下,”仙官轻声道,“司空禹似已竭尽所能。”
帝俊深邃眼眸中掠过一丝真正的赞赏:“此子,已得‘导’之三昧。非仅导水,亦能导人、导心。其自助已至极致,人族于此所展现之勇气、坚韧与大爱,足动天听。”
他目光投向那颗沉凝厚重的镇星:“镇星司土,其力沉凝,正可化解此郁结,松动岩根而不致崩塌。着其显化分神,下降凡尘,助禹拓宽夔门。昼伏夜出,以黄牛之形,抵角撼山,勿显其踪。此非代庖,乃是助缘。自助者,天方助之。”
是夜,月暗星稀,唯有峡江咆哮如旧。禹于帐中辗转,忽闻一阵低沉而规律的闷响自峡口传来,非雷非浪,似巨物叩击大地深处,连身下的草席都传来细微震颤。他心念微动,悄然出帐,未惊动守卫,独自循声潜行。
靠近那白日里久攻不克的左侧岩壁,借着朦胧水光与稀疏星辉,他看到了那令人心神震撼的一幕:一头体型远比寻常耕牛硕大、筋肉如丘壑般虬结的黄牛,正沉稳地立于嶙峋的乱石之中。它通体笼罩着一层极淡却温润的黄色光晕,尤其是那双弯曲雄健的巨角,光华内蕴,仿佛凝聚了大地精髓。它并非以蛮力冲撞,而是以一种极具韵律和耐心的姿态,将双角深深抵住岩壁上那处关键的节理及其周边区域。每一次看似缓慢的抵入,都伴随着岩层深处传来细微却清晰的“咔嚓”声,如同冰面在春日下悄然龟裂。那坚不可摧的青罡石,在其角下,内部结构正被一种浑厚而精妙的力量徐徐瓦解、酥松,而山体整体却保持着奇异的稳定,并无巨石滚落之险。
就在禹凝神观看之际,那黄牛仿佛早已感知他的到来,缓缓抬起头。四目相对的一瞬,禹并未看到牲畜的懵懂,那双铜铃大的眼眸中,只有一种属于古老星辰的、洞悉一切的沉静与智慧。没有言语,但一股磅礴而安宁的意念已无声地流入禹的心间——那是对他与人族不屈不挠精神的认可,是对这疏通水道、泽被苍生伟业的支持,更是一种“自助者天助之”的天道昭示。禹心中豁然开朗,百感交集,他并未上前,只是整理了一下粗葛衣衫,对着那神异的黄牛,在凛冽的江风中,深深一揖及地,一切尽在不言之中。黄牛目光微动,似有颔首之意,随即再次低头,专注于那撼动山根的伟业。
翌日,天光微亮,砺便如同往常一样,第一个来到工地。他习惯性地用青铜镐敲击那处节理,准备迎接那令人沮丧的沉闷回响。然而——
“铿……噗!”
声音不对!不再是坚不可摧的硬响,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酥松感!砺一愣,凑近细看,只见昨日还只有发丝般细缝的岩壁,此刻竟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网状裂纹,如同干涸大地久旱逢甘霖后的龟裂,一直向内里延伸!
“这……这是?!”砺难以置信地用手去抠,一块原本需要重锤才能敲下的岩石,竟被他徒手掰了下来!他猛地站起身,对着陆续到来的民夫和同僚大吼:“快!快来看!山石……山石变酥了!”
消息像野火般传遍营地。伯益快步赶来,用手捻起一把岩屑,在指间碾磨,眼中充满了惊奇:“不可思议……绝非自然风化,此乃……神力所为!”他看向禹,禹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多言。
皋陶闻讯,立刻增派人手护卫现场,并大声宣告:“天佑善治,助我疏通!各部民夫,依律作业,不得争抢,不得懈怠!”
最先沸腾起来的是那些夔部、巴蛇部的民夫和向导。
阿獃几乎扑到岩壁上,用手抚摸着那些裂纹,激动得声音发颤:“是山神!肯定是山神被司空感动了!它听见我们的号子了!它来帮我们了!”他转身对着自己部落的族人大喊:“还愣着干什么!快拿家伙!别辜负了山神的心意!”
一位巴蛇部的老船工,看着那变得酥松的岩石,老泪纵横,他对着东方——巴蛇部聚居的方向——跪下,喃喃道:“祖宗保佑……这该死的‘鬼门关’,终于……终于要开了啊!”
就连一向冷静的巴蔓,在亲自查看了岩壁变化后,也久久无语,她走到禹面前,第一次深深行了一个大礼,语气复杂:“司空……你竟真能引动天听。我巴蛇部,服了。”
犁老在族人搀扶下,抚摸着那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的岩石,感叹道:“厚德载物,这便是大地之力的仁慈吗?司空,你此行,实乃顺天应人之举。”
整个工地沸腾了!号子声前所未有的嘹亮,之前低迷的士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如同火山喷发般的干劲。工具损耗大减,效率倍增!人们不再觉得是在徒劳地“给山神挠痒痒”,而是在完成一项得到天地认可的神圣功业。
如此昼伏夜出,那神秘的黄牛每夜都会前来,以无上伟力继续松动岩根;而白日里,成千上万的民夫则在砺的统一指挥下,热火朝天地开凿、搬运、拓宽。旬日之间,成效卓著!那原本狭窄如咽喉、令人窒息的夔门左侧,被硬生生向内削进了数丈之深!水道显著宽阔,奔涌而来的江水如同挣脱了部分枷锁的巨龙,虽然依旧湍急,但那令人心悸的挤压感和轰鸣声却减弱了许多,流势变得更为顺畅浩荡。
站在初拓的夔门前,望着那豁然开朗的景象,所有参与者——无论是夏人还是土著——都忍不住发出震天的欢呼。许多人相拥而泣,这是见证奇迹、参与创造的喜悦。
禹卓立水边,江风拂动他沾满尘灰的发丝。他望着那奔流而去的江水,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只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与对前路的清醒。他知道,夔门初拓,仅仅是打开了通往更深邃险境的大门。
夔门初拓,江水得以更顺畅地涌入接下来的旅程。船队继续东进,穿过那段因拓宽而略显平缓的河道后,眼前景象陡然一变,进入了另一番天地——幽深秀丽、云雾缭绕的巫峡。
十二峰如翠屏环列,直插云霄,在缥缈的云海中若隐若现,宛如仙境。猿鸣之声空谷传响,哀转久绝。然而,这如画美景之下,却潜藏着比瞿塘峡更为复杂诡异的杀机。水道在此变得九曲回肠,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礁林立,潜流如同无数看不见的手,撕扯着舟船的底部。更令人头痛的是,两岸山体布满了大小不一的溶洞,如同巨兽呼吸的孔窍,无数地下暗河与主河道或明或暗地勾连相通,使得此地水文地质情况变得如同一团乱麻。
平水土之师初入巫峡,便遭遇了当头棒喝。
禹依照惯例,首先派出勘测队。这一次,队伍更加庞大,除了伯益、羲青、砺和阿獃等老面孔,那五位平日不显山露水的“随从”——五小龙所化的少年,也默不作声地跟在队伍中。他们好奇地打量着这片灵气氤氲却又危机四伏的土地。
起初的勘测便极不顺利。伯益试图利用伏羲玉简推演水脉,却发现此地暗流交织,玉简显示的轨迹混乱不堪,如同被猫抓乱的线团。羲青的墨玉星盘光华剧烈跳动,她蹙眉汇报:“司空,此地水脉与地脉纠缠之深,远超夔门。无数溶洞暗河如同迷宫,星盘难以精确捕捉每一条支脉的走向,只能感应到几处能量冲突异常剧烈的节点,极其危险。”
砺带着人试图在几处看似可以开凿的崖壁打下标记,却险些引发小规模滑坡。“山石看似坚固,内部却被暗流掏空了不少,根基不稳!”他心有余悸。
阿獃和他带来的几个巴人、夔人向导,凭借祖辈相传的经验,指出了一些危险的漩涡区和暗礁,但对于那些深藏于水下的溶洞入口和错综复杂的暗流网络,他们也知之有限。“老人们只说,有些洞是‘龙王爷的肠子’,进去就出不来。”阿獃无奈道。
一次,在试图拓宽一处名为“鬼见愁”的狭窄弯道时,悲剧发生了。民夫们刚刚清理掉表面的碎石,下方看似坚实的河岸突然塌陷,露出一个巨大的溶洞入口,湍急的暗流瞬间将三名靠近的民夫连同工具一起卷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连呼救都来不及发出。现场一片死寂,只有江水呜咽。
沉重的气氛笼罩着营地。挫败感、恐惧感,以及对这片未知水域的无力感,深深刺痛着每一个人。
当晚,河工营帐内灯火通明,气氛凝重。禹召集了所有核心成员,以及几位主要的土著向导,包括阿獃和巴蛇部一位经验最丰富的老渔师。
“巫峡之复杂,超乎预计。”禹开门见山,声音沙哑,“我等不能再用旧法蛮干。今日召集诸位,便是要集思广益,任何细微的发现、任何古老的传说,都可能成为破局的关键。”
伯益首先发言,他铺开连日来绘制的、却布满问号和叉号的草图:“根据现有观测,巫峡水道并非一条单一河道,而是一个以主河道为干,无数暗河、溶洞为支的庞大地下-地上水网系统。我等若只清理主河道,犹如只疏通大树主干,而忽略其盘根错节的根系,效果不彰,且极易引发其他支系的紊乱,导致新的塌方。”
砺接口道:“工正所属发现,许多看似可开凿的岩壁,其强度与内部结构差异极大。需有一种方法,能提前探知其内部是否中空,是否与暗河相连。”
那位巴蛇部老渔师,名叫巴鼍,操着浓重的口音说道:“司空,我们巴人世代行船,知道有些水段,听着水声空洞,底下必有暗洞。还有些地方,冬天冒热气,夏天泛寒气,下面定有古怪。我们可以带人,用长竹竿探底,听声辨位。”
阿獃也补充:“我们猎人攀山,知道哪些岩石缝里有风,有风就通着别处。或许……可以从山上找那些通风的裂缝,往下探看?”
羲青若有所思:“星盘虽难细察每一条暗流,但对能量郁结、冲突之处感应敏锐。或可依星盘指引,优先标记最危险、最关键之节点,集中力量化解。”
禹仔细听着每个人的建议,眼中重新燃起光芒:“好!便依诸位之言!调整方略:伯益,你统筹全局,结合巴鼍老丈的听声辨位法、阿獃的寻风探隙法,重新绘制更精细的水网图,重点标注疑似危险区域。”
“砺,你带人制作更长的探杆,并尝试用小规模爆破(利用火燎水激的变种)测试岩层响应,以此判断内部结构。”
“羲青,你与我将星盘感应与实地探查结合,精准定位那些能量郁结点,分析其成因。”
“皋陶,加强安全律令,凡危险区域,设立明显标识,未经允许,不得靠近。”
“至于五龙……”禹看向那五位一直沉默聆听的少年,“你们对此有何见解?”
金麟,这位五小龙中天然的领袖,声音沉静有力:“司空,巫峡水脉之复杂,在于其‘隐’。暗流溶洞,非纯赖强力可破。我等龙族,于水有先天之契,或可分头潜入,以灵觉绘制水下脉络。”他提出的方案,已颇具战略眼光。
苍鬃抱臂而立,声如闷雷:“找到关键节点,若需破开碍事的岩层,交给我便是。”
云踪接口道:“我可快速巡弋,联络各方,确保信息通达无阻。”
站在地师羲青旁的墨琛,低声道:“青姊,我感知此地水灵躁动中带着一丝哀怨,似与地脉郁结有关,并非全然天险。或许……有共工遗毒的影响?”
赤须道:“探查溶洞我最在行!那些弯弯绕绕的地方,我钻得最快!”
在五小龙的协助下,结合伯益的宏观推演、砺的工法测试以及土著向导的经验,新的勘探策略得以制定。五小龙不再仅仅是执行者,而是成为了勘探的核心力量。他们时而化作龙形,潜入冰冷幽暗的深水,以龙族特有的灵觉感知水流细微变化,探明暗河走向和溶洞规模;时而又恢复人形,与伯益、羲青一同分析所得信息,提出自己的见解。他们的存在,极大地提升了效率,也缓解了人力的压力。
这一日,禹正与羲青、伯益在一处险滩前观测水势,忽见天际祥云缭绕,异香扑鼻。一位身着七彩云霞仙衣、容颜绝世的女子,在几位侍女的簇拥下,驾云而至,翩然落在众人面前。她气质高华,眉宇间却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哀愁与疲惫,正是曾遣青鸟赐下《三澨水道图》的巫山神女——瑶姬。
“禹,别来无恙。”瑶姬的声音空灵清越,却隐隐透着一丝中气不足。
禹连忙率众行礼:“禹,拜见瑶姬仙子。前番汉水得赠宝图,解了云梦之厄,尚未谢过仙子大恩。”
瑶姬的目光扫过众人,在五小龙身上略有停留,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与了然:“想不到,在此人间治水队伍中,竟能见到应龙点化的后裔,且已成长如斯。”
瑶姬转向禹:“司空不必多礼。吾居巫山,守护此地方灵。近日见尔等为疏通水道,呕心沥血,却屡屡受挫于此地复杂水脉,故特来相助。”
她轻抬玉手,掌心浮现出一片灵光闪耀的玉册,比之前青鸟所呈更为详尽精妙。“此乃《巫山真形图》,不仅标注了巫峡所有明河暗流、溶洞分布、地质结构,更揭示了此地水脉与地气交汇之节点。依此图行事,可避凶趋吉,事半功倍。”
禹双手接过玉册,只觉一股清凉温和的灵力流入体内,脑海中顿时对巫峡水情了如指掌。他心中感激不尽:“仙子屡次援手,恩同再造!禹代天下万民,再谢仙子!”
瑶姬浅浅一笑,那笑容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虚弱:“司空为苍生舍身忘己,吾既遇之,岂能坐视?吾本体乃炎帝神农氏之女,精魂曾化瑶草,欲以草木之灵救治世人。然天地剧变,共工遗祸深重,非药石可医。疏导洪水,安定山河,方是根治之道。吾虽神力微薄,亦愿尽绵力。”
她顿了顿,望向那云雾深处的山峰,语气变得缥缈:“况且,守护这片土地,见证人族的坚韧与智慧,亦是吾心之所愿……”
在瑶姬的亲自指引和《巫山真形图》的辅助下,巫峡的勘测与疏浚工作得以精准展开。禹命五小龙依据图纸,引导水流,冲刷淤塞,避开脆弱的地质结构;砺则带领民夫,在确认安全的区域开凿拓宽河道。瑶姬不时指出关键,她那渊博的学识和对巫山一草一木的熟悉,避免了数次可能的灾难。
在空闲之余,五小龙总喜欢围绕着瑶姬问这问那。不仅因瑶姬为神女,更因她身上那股纯净而慈悲的自然气息,让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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