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下旬连下了几场大雪,杨玉苏回门被耽搁直到月底方得空来学馆看望凤宁。
这一日她提着一盅乌鸡汤过来给凤宁补身子。
“都怪我近来太忙,离得这么近今日方来探望你。”吩咐侍女将乌鸡汤递给凤宁,自个儿在她对面落座。
屋子里太冷杨玉苏一时不大适应,直打哆嗦,凤宁将手炉递给她,又将窗掩严实了
“咱们什么交情,急得这一时?快些跟我说说,成亲后怎么样,燕夫人有没有为难你?”
杨玉苏说起婆母那是一脸苦笑,
“要说为难我倒是没有,要说喜欢更不可能,怎么说呢就是不动声色地厉害。”
凤宁听了这话,面露忧色“那可就难对付了,燕公子呢,他帮衬你吗?”
提到燕承杨玉苏面颊明显飞上几片红晕“他好着呢只是我也不想他日日因我跟他母亲作对,这不是长久之计。”
凤宁看得出来,杨玉苏与其他新婚少妇一般,有对新生活的憧憬忐忑更有与丈夫恩爱的害羞与甜蜜。
“他站在你这边就好。”
杨玉苏催促她快些将乌鸡汤给喝了。
那边素心与杨玉苏的丫头蹲在炭盆旁烤火杨玉苏的丫头听了自家主子的话满脸忧心忡忡
“凤姑娘我家姑娘就是报喜不报忧那燕夫人可是放了话一年之内不能怀孕就给姑爷安排通房。”
杨玉苏闻言瞪了丫鬟一眼“你少说几句不成。”
丫鬟被她斥哭了索性跪在二人跟前“您见了咱们夫人老爷不肯说实话在姑爷跟前也瞒着不想让姑爷因此与他母亲生分独独自个儿吞了所有委屈奴婢实在忍不住可不得跟凤姑娘诉诉苦让她帮您想个法子。”
丫鬟是有私心的凤宁得皇帝宠爱若是能劝着皇帝出面敲打燕家可就事半功倍。
“可不能叫那些狐媚子妾室爬了姑爷的床!”
丫鬟话落杨玉苏脸色一变气得起身抽了她一巴掌“你放肆出去!”
杨玉苏将丫鬟赶出去回眸望着凤宁满脸歉意“凤宁这丫头被我惯坏了回去我定好好责她你别理会。”
被这么一闹杨玉苏都没了心情又担心一道长大的丫鬟真在外头跪坏了身子两头为难凤宁开解她让她早些回府。
待上了马车杨玉苏狠狠剜着丫鬟“你可知你今日什么都该说唯独一句话不能说是哪句?”
丫鬟是杨玉苏的心腹从来没丢
过这么大脸,她委屈摇头,“奴婢不知。
杨玉苏恨铁不成钢,“凤宁与陛下之间一直不清不楚,凤宁即便从未开口,我却看得出来她盼着陛下娶她,可陛下又怎么可能立她为后?这不就是一个死结?她心里不好受,你却开口闭口狐媚子妾室,你让她怎么想!
“你太让我失望了,往后守在屋子里别跟我出门了。
丫鬟这才晓得自己酿成了大错,拼命磕头,“姑娘罚奴婢吧,奴婢这就回去给凤姑娘磕头?
杨玉苏心力交瘁摇头道,“不必了,你这一回去,不是让她难堪么?
杨玉苏一会儿愁自己,一会儿愁凤宁,忍不住落了泪。
凤宁送杨玉苏走远,回到屋内,见素心在揉眼睛,“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也哭起来?
素心委屈地不得了,抱着凤宁大哭,
“我是替姑娘委屈,若是还不回宫,等将来宫里立了皇后,是不是也如秋棠方才那般在背后骂您?
凤宁微微怔了怔,笑着摇头,“你呀,就是爱多想。
十一月底凤宁译好礼记,交给乌先生校对,转而又抓紧译诗经,这样文采斐然的巨著,既要精益求精,又要赶时间,译起来可不容易,有时乌先生将校对的礼记送回来,凤宁还得再校对一遍,再交由乌先生三校后方发去番经厂刻印。
还有年底夷商会各路账目核对,来往文书翻译等等,称得上没日没夜地忙。
裴浚看着瘦了一圈的凤宁,皱着眉,“你急什么,若年底实在忙,诗经明年译注便是。
凤宁冲他嘿嘿一笑,“我答应过您,这是给您的新春贺岁礼。
裴浚听了这话,心头微热,却还是不赞许,“那也不能不将自己身子当回事。
凤宁闻言想了想,从善如流道,“您说的也对,那我便将那些商会的单子推一推,推到明年去译,您这两册书,我今年无论如何给译好,最好除夕前能刊印出来。
裴浚这才满意。
到了腊月,六科给事中开始清查各部公务,哪些滞留,哪些虎头蛇尾,一桩桩挂出来督办,六部的官员都等着年底分红,谁也不敢含糊,好些人干脆睡在衙门,此外,还要给户部结账,又要做来年的财务预算,别说内阁,就连裴浚也旰食宵衣,日以继夜。
忙了大约五六日,裴浚都没得空去一趟学馆。
腊月十五是太后的寿诞,百官与王公贵族均在建极殿给太后祝寿,宴上歌舞助兴,一片笙瑟管弦之声,称得上皓月当空明夜长。
凤宁傍晚刚将诗经译好送去李府交给乌先生校对回到学馆正是一地银霜寒风刺骨她拢着软和的皮毛从穿堂越过来瞥见一道修长身影立在月下。
月色溶溶荡荡泻在他周身却照不透那双漆黑的眸银灰的氅衣无风而动恍若天降灵仙。
他怎么来这了?
今日太后寿宴他理当坐镇皇宫召集文武官员与勋贵女眷给太后祝寿这才什么时辰最多戌时三刻吧正是宴席正酣之时
“陛下您怎么来了?”
凤宁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三步当两步冲过去。
裴浚看着蹁跹而来的姑娘忍不住抬步迎上伸手搂抱住她
“没事朕就是想你了想来探望你。”
方才坐在金銮殿上看着那么多官宦女眷满身华服一一上前给太后祝词不知为何就想起了李凤宁皇宫里这样热闹她却一人孤孤单单在宫外一时兴起便借口离席径直往跨院奔来。
这样的场合他本不该缺席他也素来将朝务大典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今夜却是破了例。
怀里的姑娘显然是被“想你了”三字给镇住眸色嗔愣似不相信他为了这个理由而来双眼一时如月光清透一时又混沌不堪。
不管怎么样都是美的朗朗一片月华映着那张脸比银盘还要皎洁裴浚凭着本能触到她的红唇唇瓣显然被寒霜着了一层凉气那一抹冰凉顺着喉颈灌入他肺腑可裴浚甘之如饴将人搂着抱着二人身影交错磕磕绊绊进了里屋。
那一夜得到的太容易裴浚始终觉得不真实担心姑娘耍什么花招今夜再行试探。
可姑娘却是反应过来了无论如何不肯给推着他道
“终究是冒险还请陛下别为难我.”
裴浚一面释疑一面又有些遗憾。
年轻气盛的身子不是说忍就能忍。
后来想了法子从太医那弄了羊肠膜来勉强能用他掏出薄薄的一片解释给凤宁听凤宁闻言羞答答望着他“您没骗我?”
裴浚笑“朕何不至于骗你你若不信私下寻些市井妇人打听民间黑市也有这东西卖。”
凤宁见逼得他堂堂皇帝折腾这些实在是惭愧终于不再那般抵触他的亲热半推半就从了他。
下弦月渐渐挂去树梢后蒙蒙浓浓的月纱从窗棂飘进来她姣好的五官沁在若隐若现的夜色里一下又一下地撞击似让她没了招架之力她整个人软成一摊泥让他恨
不得溺在其中。
他居高临下俯瞰她正色问“李凤宁除夕在际你跟着朕进宫过除夕正月十五元宵节朕再送你出来。”
幽亮的水光在她眼角轻漾她喘着气艰难地摇头“不要臣女就留在宫外过个寻常年”她嗓音断断续续就是不肯。
裴浚用力顶她“就这么跟朕厮混下去?”
他眸光跟一片深海似的倾倒在她面颊一寸一寸逼近
她不敢看他。
他却不绕过她“有个孩子不好吗?你不想做母亲吗?他可以承欢膝下往后你也有了寄托你挣的银子有了用武之地你的本事有了传承之人”
她脑子乱了起来眸色困顿纠结极了脑门被顶到榻沿似听不下去只顾着摇头。
裴浚看得出来李凤宁铜墙铁壁般的心已然有了裂缝。
姑娘肯将身子给他就是从了一半。
静待时日迟早能磨得她松口再风风光光将她迎入宫。
李凤宁这边有了转机裴浚心里便熨帖了许多转移了一部分心思至年关朝务之上每到年关各部吵得最为厉害相互推诿想方设法挪银子填补亏损裴浚最厌恶人浮于事召集六科给事中决心重新调整政绩考核作为往后官员升迁的重要标准。
裴浚实在擅长驾驭朝官他想了个辙给所有三品以上朝官定个任用标准如此一便于官员考核二则官员升迁也有了参照之物譬如吏部左侍郎共需多少年的资历几年地方履历进士出身等等这么一来杜绝官员攀附交结以至党派之争也将地方任用官员的权利收于中央。
热火朝天忙到腊月二十七这一日朝中发生了一桩不大不小的意外
礼部左侍郎何楚生突然摔了一跤以至骨折不能下地太医诊断何楚生年老体衰往后只能缠绵病榻何楚生也算是裴浚的肱骨大臣脑子灵活担得住事也不怕事是裴浚最亲近的几位大臣之一。
他立即下旨封赏何楚生何楚生本有两个儿子可惜儿子不争气均没考上进士长子得封荫在吏部任个小职次子闲赋在家成了何楚生的心病裴浚特旨许他次子入朝何楚生喜极而泣着人抬着他前往皇宫谢恩。
这是腊月二十八的午后凤宁被传来礼部
昨日何楚生出事今日裴浚亲自驾临礼部准备调整礼部堂官石楠因上回处置藩国世子一事有功擢
升他为礼部左侍郎礼部右侍郎的人选裴浚准备亲自考量考量。
何楚生闻讯着人抬他至正堂内阁首辅袁士宏次辅梁杵也在。
何楚生趴在担床上先是一阵感恩溢美之词随后又言辞恳切地落了泪
“臣往后不能侍奉您心中惭愧又遗憾老臣行将朽木尚有几言想上谏陛下望陛下恩准。”
每一位朝臣致仕一要上谢表二要行谏表许多官员胆子小只上谢表但何楚生不同他是礼部堂官手中还有未尽事业
裴浚当然知道他冒病也要入宫绝对不仅仅是为了磕头谢恩于是淡声道“爱卿明言。”
何楚生身为礼部左侍郎奉命操持天子婚事可至今十八名女官一人未留这于他而言是莫大的打击百年之后旁人提起何楚生恐也有微词是以致仕前必得恳谏。
又突遭大难心中悲戚良多一开口便是老泪纵横
“其一
“其二先帝纳妃无数膝下却无一骨血此臣等心忧不能寐之极还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念尽早广纳后宫绵延子嗣。”
“如此臣死而无憾。”
何楚生道出了袁士宏与梁杵等人的心声二人纷纷含泪齐声再拜“何大人乃肺腑之言还请陛下纳谏。”
正堂内跪了一地。
裴浚看着瘦骨嶙峋的何楚生缓缓眯起眼。
立后迫在眉睫裴浚也心知肚明。
何人适合为后?
裴浚第一次在脑海闪过李凤宁那张脸。
李凤宁从来都不是他的皇后人选他过去也没考虑过这茬只是上回李凤宁口口声声说他不是她的丈夫微微刺痛了裴浚他才晓得原来李凤宁心里有给他做妻子的念头。
在裴浚看来这多少有些强人所难。
别说他首肯与否百官也压根不会答应。
他在心里给李凤宁摇了头。
李凤宁性子镇不住后宫。
裴浚长长吁了一口气嘉许何楚生道
“爱卿的话朕会时刻谨记在心时辰不早爱卿早些回府莫要冻着。”
*
穿堂的风很凉。
却没李凤宁此刻的心凉。
斜阳将她眸底的泪切成细碎的光她抱着刊印好的礼记和诗经慢腾腾从甬道的台阶挪下来冷风刺在
她鼻梁似有针密密麻麻覆在心尖疼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五内空空地往回走沿着抄手游廊出了礼部的角门。
今日可真是个好晴天
凤宁将心里的抑郁一扫看着手中两册书露出笑。
最后两册书译完了李老头骂骂咧咧赶在年前给她刊印出来上午见他时他一个人在喝闷酒
“其实过去我都是骗你的。”李老头忽然眼底含了泪。
他面颊早已瘦得脱形唯有一块薄薄的皮肉在骨外翻滚面颊不知何时起长了斑是真的上了年纪他埋脸在掌心吸着鼻子道
“过两日又是除夕我很想她我多么希望她能陪我过个节她爱热闹我可以给她买束烟花买个炮仗她还没戴过金镯子.”他还没有为她使过力她就离开了。
浊泪一颗颗往下掉他从兜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银票捧着给凤宁瞧
“你看我一个孤寡老人得这么多银子作甚?”
凤宁望着李老头空洞的双眼像是填不平的寒窖实在叫人揪心陪着他喝了几杯。
午膳时李老头将这些银子分给了底下的工匠
他大手一挥“拿去给你们家的娘们买些好吃好喝的。”
番经厂最新印出的书送去了礼部恰好凤宁要往礼部来拿出两册想亲自奉给裴浚算是交差然后便在礼部正堂外的甬道听到了里面一席话。
她当然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他不可能给与她妻子的身份。
可人总是要在最后一刻才彻底死心。
凤宁又笑了笑一人徜徉在寂静的青石砖道深红的宫墙像是一片巨幕铺在她眼前身后浩瀚又瑰丽她轻轻抚了抚墙面的斑驳脚下堆了些尚未融化的冰渣她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地响。
方才那位礼部郎中给她了一个大大的封红说是感谢她这半年给与礼部的协助这一年告一段落了明年新春的太阳升起时又将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见到卷卷。
他应该将它照顾得很好吧?
凤宁带着这样的心情回了跨院。
登车回府见素心倚在门口的廊柱抹泪。
凤宁疑惑地走过去问
“怎么了这是?”
素心见她回来连忙迎上来接过她手中的书册搁在桌案又替她褪下皮袄这才跪在她跟前解释
“姑娘方才明婶子家的胖哥儿递消息来了说是奴婢娘亲昨夜
摔了一跤脚肿的老高什么活都干不了奴婢.”
凤宁不等她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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