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西镇,如星点落于群山之中,近乎微无的渺小。若不是江湖传言武器大师裕永先生偶尔会在此现身,此地可以说是无人在意。
“京哥,你说古往今来的大能怎么都喜欢住山里呢?多寂寞啊。”
“等找到裕永老先生你问问他?”
林间静谧,被两个年轻人打破。他们催动轻功,朝前急掠,但观那情态听那话音,无急无躁。特别是那脸上有疤,年纪约莫二十出头的男子。他的眉眼生得极好,却也淡漠,仿佛在远山浓雾中浸了几日。
“我不敢,你替我问。”
“我就不该答应姨母带你出来。”
“我怎么着你了?”
“吵死了。”
“……”
谁也不知道,这两个衣着朴实无华在密林中疾驰斗嘴的青年竟是岭东守护神季与京,和他那轻功顶尖话也多得不能行的表弟叶霄。
他们来章西,也是为了寻隐世的兵器大师裕永老人。
在山间兜兜转转近两盏茶的工夫,两人停在了一座三层土楼前。粗犷而神秘,同里面住的人风格如出一辙。
“裕永先生,岭东季辞求见。”季与京隐了真名。可当他蕴了内力的声音传开,没多一会儿,土楼的正门开了。
一名高瘦的少年从土楼中走出,“师父让我问季先生,您来此求什么?”
这高瘦少年乃裕永先生的小徒弟,名唤年三。他还有两位师兄,分别唤作年一和年二。
季与京:“求岭东和天下安平。”
年三:“师父第二问:以枭狼之身斗恶龙,季先生觉得胜率有几成?”
这回,季与京沉默了片刻才答:“季辞不知胜率几何,亦不愿去思忖。”
对于一件必做不可的事,思考胜率在他看来毫无意义。他有太多的事要去筹谋,实没精力顾及这些无意义的事。
“我只能说,落败之日就是季辞命殒之时。”
说话间,季与京的目光越过少年,落在了他身后的门楣上。寻常人家门楣上悬匾,家族声威无论是低微或是显赫都是明晃晃显露。
然而裕永老人的住处,门楣上无匾。他将自己大半生的荣耀和一身绝技藏在了褪色的土楼下。
是心灰意冷,还是为了保全自己?
答案几何,这个顷刻季与京无从得知。
可当他话落,他如愿了。
高瘦的少年忽而侧过身,朝他和叶霄比了个“请进”的手势。
叶霄见状,俊脸上有笑意迸发。
他不禁望向兄长,朝他翘起了大拇指。
季与京没有任何回应,但经由他稍松的脸部线条可窥见他的心情。无论最后能否请动裕永老人出山,能和他见一面都是极好的。
兄弟两人在高瘦少年的引领下进了土楼。
走出狭长幽冷的走廊,三人重回日光下,土楼内的景致映入季与京和叶霄的眼底。楼高三层,每一层都有数间大小不一的房间。初看朴实无华,再看有雅溢出。
高瘦的少年这时开腔,“师父说只见一人,季先生要自己上去。”
“二楼,怀德房。”
闻言,叶霄立即开口道:“哥你赶紧去吧,我在底下和小兄弟喝茶。”
话落,长臂一伸,沉沉地落在了高瘦少年的肩上。那股热络劲儿,仿佛他和他是相识已久的老友。
高瘦的少年竟也没推开他。
季与京面朝两人,嘴角细微地勾动了一下,随后径直上了二楼。
他很快地寻到了怀德房,房门紧阖。
季与京没急着敲门,目光于门匾上的“怀德”二字上流连。他自小练字,至今仍保有这个习惯,自是知道这幅字的分量。谁书写的虽未留名,但他确定出自极北萧家,名副其实的一字千金。
看过,朝着房门抱拳,腰身微躬:“岭东季与京,求见裕永先生。”
话落,他隐约听见屋内有人笑了声,“进。”
季与京推门而入,出乎意料,这间房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冰冷。
屋中两侧,是两面书墙,墙顶齐梁。靠近右边书墙,置有一张茶榻。不似寻常茶塌,它是弧状,横面又宽。更新奇的是,弧旁有井,需水可及时取。
榻面有一整套茶具,是色调偏冷的瓷。
还有些半成的兵器和一沓沓的图纸。
温润茶烟萦绕,氛围妙极。
“不愧是裕永先生。”四目相对时,季与京笑着道。
裕永先生:“过来坐。”
季与京:“多谢先生。”
说话间,他阔步走向茶榻,片刻后于裕永先生身旁坐定。
裕永老人随即递了杯热茶过来,他眉眼含笑,意态慈爱柔和,仿佛只是个寻常老者,见到了同村的少年。
“我竟不知你叫季辞。”
季与京笑答,“辞是我的表字。您不识季辞,为何轻易地允我进来?”
裕永先生:“我虽不识季辞,但在岭东以天下安平为志向又有能力找到这里的,唯季与京一人。”
季与京可以有千万种名字,但他就是他,了解他的人永远不会错认。
赞誉点到为止:“尝尝我的茶,来自极北。老萧托人给我带过来的,说它有个极诗意的名字,唤雪。”
季与京拿起杯,朝着裕永老人扬了扬,“怀德二字也出自萧老的手吧。”
裕永老人闻言,眼中有诧异一闪而过,“这都让你瞧出来了?你倒是同传说中不一样。”
季与京饮了两口茶,将茶杯虚松拢于手心。
他手的颜色呈古铜色,肌肤粗糙,一眼便知他是不避劳苦亲力亲为的主。
“如何不同?”
裕永瞥了眼他的手,随后目光上扬,落在了他脸上突兀的长疤上。
“传说中你行事邪乎跋扈,摸不准,控不住。”
传说中,岭东之主季与京一身蛮力,胸无点墨。如今一见,发现并不是。
若换上精致的衣袍,撕去他脸上的刀疤伪装,无论气度模样还是行为举止,季与京都担得起“翩翩公子” 四个字。他甚至能凭字道出书写之人,在这书写之人早已避世的情形下。
听完,季与京低冷地笑了声,“若传说能信,如今这世道不该如此。”
气氛一瞬冷到极点。
过了好一会儿,裕永才开口破了这冷滞,他直言,“你有大志亦有破局的能力,老头子我很是佩服,但你所求我不能允。”
季与京为何而来,裕永老人比谁都清楚,过往也经历良多。
“先生身怀绝技,又心怀万民,当真甘心一直窝于偏寂处?”
裕永老人听完只是淡淡一笑,笑音中隐约透着悲凉,“季与京,或许再过过等你离皇权更近些,你会明白时局似洪流,某一个人的不甘心恍若微尘,根本不值一提。”
多年前,他也曾像季与京一般满心豪情壮志,最大念想是家主霍唯江能冲出西南,提及天下诸雄,必定有他的名字。
结果霍家与世家联姻,成了西南之主。
而他,因心灰想要离开西南另折明主,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家人。
“季与京,争天下的主儿有几个心不狠?”
“我经历过一次,付出了足以令我悔恨几辈子的代价。现如今,我不信任何人。”
“除非你杀了林青黛。”
“林青黛”三个字令得季与京失语。
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季家同帝都四大世家林家有一桩婚约这事儿早几年为他所知。
而林家有二女,长女林青雾,小女儿名唤林青黛。
也就是说如果婚约顺利履行,林青黛会是他的小姨子。但他对这个名字的认知并不完全来于此,更多数是来自不能尽信的传说。
传说她是二皇子宋云澜的心尖月,皇家预定的太子妃。
传说她仙姿玉色,若她自认是浔国第二美人,再无人敢跳出来说自己第一。
传说她聪颖至极,读书阅过即能诵背,琴棋书画和医药,无一不通。
以一句概括之,这姑娘就是神女临世,无一处不完美,是这片江山最艳丽的一抹色彩。
季与京自是不信的,至少不全信,但这并未妨碍他记牢这个名字。
须臾后回神,他问裕永老人,“您为什么要杀她?一个闺阁小姐,断不可能与您结怨。”
裕永老人闻言,低低笑出声来,影影绰绰透着几分悲凄的味道:“这世道,难道只有与人结怨才会招致杀身之祸吗?”
“非也。”
“多数时候,不过是上位者的一句话。”
“我恨极了那霍唯江,在我眼中,天下枭雄和皇家同他没什么大分别,除非你有种狙杀林青黛。”
杀了林青黛,才能证明他的孤勇决绝,敢于站在世家和皇家的对立面,不给自己留一点退路。
唯有如此,他才有可能考虑再度出山。
多年前发生了什么,季与京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注定无法窥探全貌,但借由传言推衍出霍唯江的心思却是不难。倘若裕永先生不能为他所用,那他只有死路一条了。如今大局未定,存了夺取天下野心的势力都不可能任他为旁人所用。
他能活到现在,命硬,手段也硬。
他厌憎时局,恨野心人实属常理,但,
“我不会杀林青黛。”
“控住江山的这一程,季某绝不会踩着女子的尸骨。”
裕永先生的嘴角细微地勾动,“既是如此,喝完这杯茶,你走吧。”
季与京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兀自往下道,语调未因被拒生出波澜,神色清浅,“有些人您诛不了,我可以。”
四目相对,季与京明晰地瞧见了裕永老人眼中的惊诧,薄唇若有似无地动了下,“若您愿意助季某一臂之力,季某替您诛尽霍家嫡系。”
“血债当血还。”
随着季与京话落,偌大怀德房陷入沉默。
持续了好一会儿,裕永老人忽而笑出声来,短促的一声过后,是连绵的一串,声声颤。
距离家族覆灭已经二十多年,他从壮年到头发花白,终于等到一人,以笃定到强硬的姿态对他说,“我能替你诛霍家嫡系,血债当血还。”
盘踞西南的一座大山,他分毫无惧。
“若您还不放心,我赠三分之一的宁东军的虎符与您。您出山之日,便是您拥有制约季与京能力之时。”
明明有更简易的方式,季与京却不屑。
同那十万精兵一般,他想要什么,靠自己挣,哪怕步步舔血。
“季与京,你走吧。”
又是漫长的沉寂,裕永老人再度开口,声音低哑,仿佛被砂砾磨砺过。
同一日近午,帝王在明湖殿用午膳。
宫殿面朝明湖,坐于厅内,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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